布朗尼遞出包好的咖啡,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說道:「我覺得這種心態不是很好。」
「我知道。」
比荷拿走咖啡,步出店外,本來想放鬆一下,結果精神上卻更疲憊,最後還是開車回診所,把咖啡拿給兩人後回到辦公室,發現自己的世界就像辦公室一樣狹小單調。
不知道要去哪裡,也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那些關於疾病的擔憂連老朋友都不想透露之後,也開始對交談關心感到疲倦。因為沒辦法回應那些真誠的關心,結果謊言像蛛網一樣纏繞得令人難以動彈。
「午安,比荷,」漂亮的粉紅玫瑰出現在比荷眼前,甜美香氣跟著溫暖擁抱將自己包裹。「因為玫瑰太漂亮,結果我就亂買東西,喔,對了,今天的天空跟你的眼睛一樣美麗。」
比荷看著玫瑰,喜歡嗎?對於西里爾不只是喜歡,或許也有些厭惡與恨意,如果沒有西里爾,或許他能無視無感那些疲倦直到他什麼也不記得為止。
「我曾經告訴自己,因為我趕不走你,所以只好接受你;不論如何都會煩惱的話,乾脆把你養在身邊……但其實,說不定我一開始就希望你留下來。」
「嗯哼。」
「可是,我喜歡你也厭惡你。」
「我說過你逃避的東西會壞掉的,這世上沒有一種人生能逃到最後。」
「……的確……」
「怎麼會想到說實話?」
「因為我累了。」
「討厭卻還要笑得漂漂亮亮是很累,還有呢?你可以多說一點的啊。」
「——你沒感覺嗎?」比荷皺眉轉身,掙脫西里爾的下一刻又被拉回去,暗嘆一聲便放棄掙扎。
「有感覺啊,現在很開心,」西里爾沒有湊上吻,而是抬手撫上眼前的臉。「你跟我說實話,對我發脾氣,向我撒嬌,所以啊,多說些你討厭什麼也沒問題,要不是怕你惱羞成怒我還可以更開心。」
「我以為你什麼都要追問到底。」
「我對你哪次是這樣了?」西里爾眨眼睛。「搶來的秘密一點意思也沒有,獲得秘密的樂趣在於『一切都是意外』和『我只告訴你』……我有很多時間可以等待。」
「可是我沒有時間。」
比荷不瞭解自己最近為什麼會那麼衝動——衝動的吻、衝動的把這種軟弱宣之於口,明明可以拖過看老鷹的日子,拖過萬聖節,甚至拖到春暖花開直到這隻貓去尋覓新的春天,但是,他也受夠這種近乎凝滯的蹉跎。
既無法麻木的遺忘無視,也無法痛快的接受拒絕結果,他想要的是黑暗的寧靜,而不是弔詭的安寧。
「人類的時間並不漫長,對人類和世界而言,漫長不是好事。」
西里爾溫柔的回答,在比荷眼裡看見充滿笑容的絕望,那不是第一次看見,只是今天最長久、明顯、清晰。
「西里爾,你活了這麼久,可知道有什麼藥能治好我父親的病?」
「不知道。」
「如果症狀輕微呢?」
西里爾怔愣,露出比荷意料之外的悲傷笑容,停留在頸頰的撫觸彷彿正輕輕顫抖。
「比荷,我能夠長久的存活下去,是因為我是全世界的孩子們、或許再加上大人們的心中,對於瘋狂的、自由的、奇怪又獨特的憧憬,這是代價、是信仰的力量,這些純粹美麗的惡意讓我變得不死而且奇特,我是奇蹟,跟這座城市或世界其他的奇蹟一樣,交換的代價永遠無法對等。」
望著比荷的天藍色的眼睛,西里爾的唇輕觸眼角,然後又分開一些。
「所以,比荷,沒有這種藥。」西里爾又退開些,讓比荷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你想要一個奇蹟,而我不知道讓他發生的方法,如果知道,那也就不是奇蹟。」
比荷望著西里爾難過的表情,覺得應該貼上一個吻或者回擁住他,但西里爾拒絕了這些,只是握住比荷的手。
「你是在補償我嗎?你想要補償什麼呢?或者說你是想安慰我?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麼難過嗎?」西里爾親吻比荷的手,不知道是否該為比荷此刻的困惑表情生氣。「你是為了這個希望而接受……不,容忍我嗎?」
「是,或許是,或許當初沒想到,但現在或許是。」
「我沒有生氣的資格呢。」
西里爾明明一臉難過,卻只是握著自己的手貼在臉上……比荷一瞬間分不出來這究竟是撒嬌、還是反過來安慰自己。
「……我也有同樣的病。」
金眸中的哀傷一掃而空,換成一堆問號,看得比荷滿腔情緒梗在胸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這種病會遺傳,而且,三十到六十歲之間發病,一般來說,四十歲以後的發病的例子很少。」
「然後?」
比荷主動將掌心貼上西里爾的臉,把他拉近自己。
「然後我會開始忘記你、忘記剛才見到的人、忘記十年老友、忘記那些對我絕對不可或缺經歷與相遇,我會東缺一塊、西缺一塊的破損,在對於遺忘無可挽回的時候挫敗焦躁,我的記憶會破損、會倒流退化,即使你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認得你。」
「那就再認識你一次啊。」
「我可能變得粗暴、會見人就罵,也可能隨著記憶退化越來越像個孩子,那非常非常……非常麻煩,非常痛苦……你會……你會一點一點親眼目睹這個人在你眼前消失而你無能為力,但他還活者,偶爾……」
比荷說著說著,雙眼開始模糊,他感覺到眼淚滑落,西里爾拿下他的眼鏡把他抱進懷裡卻無法動彈,被絕望緊鎖的痛苦回憶蜂擁而出……他以為他不會再哭了。
「最痛苦的……不是他打你、罵你、破壞東西或者失蹤……而是日復一日、夜復一夜……你記得他的好,看著現在的他……抱著希望你會痛苦,可是你還是沒辦法放棄……」
惹麻煩的時候要去道歉,每個眼神都是責備,要他放棄,要他把這個人像家犬一樣的拴牢,然後感慨這個人以前有多好。
真的很好,是很好的業務、很好的父親,然後變成喝水分不出什麼能喝、分不出杯子,接著又變得時不時連刀叉都不會用而只能給他湯匙……釦子永遠扣不整齊的時候卻又能神采奕奕的問他今天要談什麼生意。
唸書很辛苦,唸書照顧一個這樣的病人更辛苦,知道自己也會發病的時候想著如果發病得早又不加以控制,或許可以父子兩人一起死。
還能期待什麼呢?愛情可以有多久?或許可以期待一時的情人,卻沒辦法讓自己去擁有伴侶或家人,那太痛苦。
越是體諒溫柔,越不容易發現病情。
越是曾經愛過,只會越感到疲憊無力。
他不知道如果擁有家人對方得照顧他多久,他也無法接受這種事,他不想讓對方一次又一次地體驗那種被記憶『殺死』,從痛苦到麻木的感覺。
他曾經在一片狼籍的公寓哭過、曾經在好不容易把人哄睡著的床邊哭過,累到睡不著想喝酒把自己灌醉的時候,也趴在馬桶旁邊吐邊哭過,但是他誰也沒說。
同學不知道,希倫不知道,只有實習的時候告訴過貝吉爾,因為他實在需要請假只好說實話。
他不想回憶、不想緬懷、不想再聽人說這個人以前有多好、他不想被同情,所以他不說,這個人或許失去了記憶,但他不想因為自己需要體諒而讓父親失去尊嚴。
沒有什麼需要體諒的事情,只是決定了。
明知道辛苦唸完也當不了多久的獸醫,但好歹完成了為數不多的夢想。
雖然他放棄了,但他還活著,他不想說出來被人看成一個死人或危險存在
如果沒有任何一個人愛自己,在那種時候就不需要痛苦。
他不怨恨神也不怨恨父親,因為他活著在這世上痛苦也是機會,他無法怨恨賦予他生命的存在。但活著就會去憧憬那些他無法放心擁有的,寂寞到他強迫自己忘記寂寞。
西里爾有些手足無措的抱著比荷,雖然他自己隨隨便便也能哭成江河氾濫的規模,但他沒有安慰過哭泣的人,哭泣的比荷在他懷裡忍耐哭聲、忍耐悲傷得渾身顫抖卻止不住淚水,西里爾不知道要多大的悲傷能讓人如此哭泣,他只是聽著抽泣聲覺得心也被拉扯。
希望比荷別哭得那麼傷心,又覺得能哭能笑都是福氣應該要好好哭一場才對,可是比荷哭得他也好難過……
西里爾靠著牆,讓比荷可以把重量放在他身上,跟著他感覺到的心跳聲輕拍比荷的背,然後,越拍越緩,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小,哭泣聲停止,輕拍的節奏還在持續,比荷覺得尷尬、覺得疲倦,猶豫片刻想要離開,一隻手卻穩穩的覆在腦後。
「猶豫什麼呢?」聲音貼在耳邊,很低很柔。「想待多久都可以。如過你覺得需要休息,點點頭,我帶你上去,不會讓外面兩個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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