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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孩子也真是的,要回來也不會先打個電話。」宏亮的聲音遠遠的傳過來,那聲音所具有的溫情就像熟成的果實般飽滿而馥郁。

很是令人懷念。
帶著微笑,席燁迎向了那個急急從果園中跑出來的老嫗,有些訝異那依舊俐落的動作,不過這也代表了老嫗很健康的事實。
「三嬸婆,我又不是來作客的外人,幹嘛回自己家還打電話。」任由三嬸婆那雙厚繭的老手拍上拍下的,席燁笑笑的耍著嘴皮子。
「就是你這不知心的、瞧你,怎麼還是那麼瘦!」伸手擰了擰席燁白皙的臉頰
「臉也是,白成這樣!你是沒吃沒睡作賊去了啊,一副沒見過光的樣。」

「哪有啊……而且、我這樣嬸婆你也好認人啊,免得我回來還給您當成陌生人轟了出去……」摸著被擰疼的臉,席燁嘟嘟噥噥的逗著打小就很疼他的嬸婆。

「胡說!你這臭小子化成了灰我都認得。」板起臉正色的斥了話,貌似溫怒的和席燁狀似知錯的眼神對了好一下子。
噗嗤一聲,終究還是笑開的老臉有點不甘心的、伸手打了下,賊痞痞的淨往旁邊閃的席燁。
「沒個正經的。」嗤笑完,正扯著席燁要走的三嬸婆,像是想到了什麼般的停下來,轉頭望著下山的路,彷彿在找什麼。
「嗯?怎麼了?」覺得奇怪,但順著方向往回望卻又什麼都沒有。
「你那同學呢?」
「啊?」
「就是那個個子高高、每次都載你回來,卻總是把車子停外頭,很客氣的那個啊!」
微微的怔了一下「……您是說歐陽晉?」
「對對對,就是他、就是他。你看我可老了,才這麼個人都記不住。」三嬸婆忙敲著自己的腦袋,就好像要把答案給敲進心裡。

卻沒發現席燁微微出神的陰鬱。

「那他呢?不上來坐坐嗎?」
拉回了神,席燁扯起了嘴角道「……嬸婆,這次我是自己坐車回來的,歐陽他根本沒來。」
「……你自己回來?」老婦人的臉上寫滿了明明白白的不相信。

「……因為歐陽有事,所以就不好再麻煩他了。」席燁笑的一臉尷尬,並沒有說出自己其實是提早回來的事。
「這樣啊……」
「是啊、三嬸婆,而且……我現在肚子好餓喔……」席燁見嬸婆還想再說什麼,忙扯著人把話岔開。
「啊、真是,你看我又忘了。」抬頭看了看天色「走走走,快回去。現在天還沒黑,殺雞方便些。」
「啊?」
「啊什麼,瞧你這個樣,非給你好好補一補不可。」

不甚清朗的天色,帶著橙香的山區薄霧很柔和的抹去了兩人的身影。
聞著熟悉的柑子味,看著改得有些看不出來的合院老屋以及圓桌旁、垂暮的父親,配著私釀的小酒小菜,歡騰的農園遠比席燁自己想像中的更加懷念。在微醺的醉意中,席燁看著一片的笑鬧狼籍,真的是什麼都沒想、連歐陽晉的事都忘了……

就只是癡癡的笑著,陪著父親坐在一旁的板木椅子上,什麼都沒想。

一杯一杯的笑著,席燁在醉倒前都沒察覺到父親的目光。
……然後,第二天,席燁便發現其實躲回家好像也沒什麼用。

本來是為了避開歐陽晉才提早回來的,原因當然是不能也不打算告訴家人。
但是,卻沒想到今天一早,父親便搖醒他、遞上了個微甸的籃子。
「……難得回來,在過年前去給你媽上個香吧,好好跟她聊聊……」
交代了早餐,便又緩緩的踱了出去,不久、就只剩下遠去的貨車聲,以及席燁轉醒後,微亂的呼吸聲。

父親……似乎發現了什麼……
扒著早餐,席燁開始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喝醉之後的事當然是不記得,但如果真的有說出什麼的話,今天就不會起的這麼平靜了。至少那一票的堂兄弟姊妹和急性子的三嬸婆,就是一定會出現的,哪還等得到他睡飽酒醒。

那麼,是什麼呢?
席燁就著透進來的光收拾了碗筷,昏暗讓眼前的感覺好不真實,卻是什麼也沒看到,景物還是一樣的沉寂而安靜。

……連想都想不出來,當母親還能站在這裡時的景象。
眨眨眼,席燁心底難過卻不吃驚。雖然,應該是曾經看過而且會記得的,但對母親活著的記憶就像紙一樣的薄,兄姐也鮮少提起,小時候席燁只知道自己至少還是有媽的孩子,看著照片卻沒見過人,就算是小孩子也會懷疑的。
於是,就見過這麼幾次,床上的人蒼白而僵直,細瘦如骨,臉沒有表情眼睛卻瞪的好大。

好可怕。
從此,席燁逃離了那張床所在的地方。大家當他小孩子心裡難過,解釋解釋安慰安慰也就沒人多理他,畢竟那麼小的孩子也不能期望他能做什麼。

即便後來席燁知道了,母親會這樣的原因;也知道了,會變成那個樣子,對於中風的病人而言是很自然的,但是對於那個蒼白的身影,席燁就是感到害怕。

但這樣的日子也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席燁連小學都還沒有畢業,母親便去世了。明明是感到害怕的對象,即使如此,在喪禮上席燁還是哭了。連他自己也不曉得,對未曾有過溫情的母親,自己到底在哭什麼。

只是此後,家裡的孩子只要有什麼事不想講,或是想做什麼,向來尊重孩子意見的父親便會遞上這竹籃,叫孩子去墳上走走,也不知道是想讓大家記得曾經存在的家人,還是因為面對那樣的對象會更誠實。

其他人是不知道怎麼想,但是席燁知道自己是後者。

雖然到目前為止,被父親叫去上墳想想的只有三次,一次是高中分組的時候、一次是要去美國的時候,第三次則是現在這次,但是其實自己只要有回老家就會來母親的墳上坐坐,即使常常就只是什麼都不想,那感覺還是很好。

或許是一種遲到的愛情,對於病逝的母親,還是有過想望與虧欠,沒有遲到的淚水是到現在才明白的。


想著想著,提著竹籃的席燁穿過竹園間的嫩竹,帶著濕氣的竹葉走得好安靜,眼前的光線也漸漸地亮了起來。

看著那在竹葉下的墳塚,席燁上了香酒、有點笨拙的燒了紙錢。面對著香煙餘燼,席燁在呆楞間才發現,這種事總是超出自己的想像,而且總是發現的太晚。

至少在感覺上,自己是在母親去世後才開始有個媽的。
可是那其他的事呢,父親是因為這樣才叫我來這裡的嗎?
不曉得在父親滄鬱的眼裡究竟看到了什麼,但是心事總是被察覺而且被尊重這點,讓席燁一直非常的感謝父親,尤其是這次這件事。

或許父親是從自己太早回來這一點發現的也不一定。抓著下巴,想不出原因的心緒很自然的飄回了最開始的原因。

……到底是什麼時候……而且為什麼會……愛上一個男人?
而且為什麼會是我呢?

雖然從親眼看到「……也是有這種事情的啊……」,到自己身邊有這種朋友,然後到了自己都變成了當事人的長久時間以來,席燁發現自己不管怎麼努力、認真的想,都找不到一絲厭惡的感覺。說不定自己是遲鈍得連厭惡這樣的情緒都養不出來也不一定,但光是這樣就能說好嗎?

好像也不行。
這種敷衍的行為好像非常的不適合在這樣的狀況出現。

更何況,那種裝傻說謊的事我又做不來……那天那通欲蓋彌彰的電話已經是極限了……而且,那親切的聲音讓人好難過。

……很複雜的感覺。就像自己草草回家,那一天甚至想忘了那個聽了十年的聲音,即使那溫和的嘆息已經陪伴自己很久了。

那個在心底鼓動的情緒到底是什麼呢……跟那天對小明怒意,還有知道事情那一刻的感覺都不一樣,是如同歐陽那在胸腔低回的嗓音般、平穩而柔和的,跟某種我不認識的感覺共鳴著。

讓人想逃離卻又好眷戀的感覺,是因為我們是朋友嗎……
還是……
……好奇怪。
為什麼我不知不覺間開始認真的思考起來了呢?
天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為什麼我就不可以認真的忘記呢?

真是,就算是真的……

……也不行,如果是真的,那歐陽好像很可憐。
明明是個大好人,做人有操守,又是個很好的老闆,對我也是非常的照顧。

而且,又是很好很好無話不談的朋友。

套句小明的話,跟在身邊十年卻什麼都沒發現,我這個朋友是當的太笨太失敗了,這樣子就好像我是貪圖方便才跟歐陽當朋友的。
『不是嗎?』
抓抓頭。
……好吧、雖然我無法否認我的確會貪圖方便,但是身為朋友的朋友以及他十年單戀的對象,為什麼我一點都不懂呢?
我是知道一個單戀十年的人,是真的真的很可憐啦……

可是隨便的同情是不好的行為。
而且那樣就真的是在敷衍歐陽的心意吧……畢竟他都那麼認真的思考過前因後果,也默默的照顧我十年了。

……所以,還是得認認真真的想。

之後、又過了好些天,眨眼間就吃過了年夜飯,過過了初一抬過了初二……然後就是初三。雖然席燁這段日子裡還是什麼都想不出來,但是日子還是很準確的推進著。
而且老天爺也還是如常的作弄他。

「……思考果然和結果沒有絕對的關係……」
哀哀泣泣的、初三的席燁,現下人正捧著籃特選的柑桔,很猶豫的對著歐陽晉家的對講機發呆。

對席燁而言,本來是絕對沒有打算來拜訪歐陽家的,只可惜他小看了這個十年好友的魅力。
……從他今年回家、歐陽晉沒載他回來,老人家沒送成水果之後,席燁就處於幾乎每天都會聽到歐陽二字的清況。姑且不管家裡的長輩是如何的數落他「……真是不會帶人處世」、「怎麼還是這麼不懂事呢?」,反正自己不善與人交道的缺點又不是現在才知道,但是……

『……堂哥!你的手提電腦呢?』
『沒帶回來。』
『啊、為什麼?』
『怕帶回來時掉了或是摔到。』
『怕什麼,你不都是搭歐陽哥的車嗎?只要放到了車上,不怕摔也不怕掉啊。』
『……今年不是。』
『啊、喔……那也沒辦法了。』看著人小鬼大的堂弟還是站著沒打算走,席燁只好又開口。
『……還想幹嘛?』
『沒事,只是突然覺得……堂哥你還真是沒用啊,沒人載你就連個東西也不敢帶……』
『囉唆!』瞪著摸摸鼻子虧完人就走的堂弟,席燁當時還不知這只是個開始而已。

之後的每天每天,大事小事都會很神奇的扯到那個人。
『堂哥,歐陽哥今年沒帶新遊戲來啊?』
為什麼要靠他,而我就不行呢?但是問出口的話換來的只有白眼。
『算了吧,拜託你不是忘了就是掉了。』
……好過分……

『老弟,今年麼沒看到歐陽晉?』
再次重複了說了n次的答案。
『這樣啊……本來想請他幫我看看買哪支股票比較好的……』
『……』

然後又發生了很多很多很多次這一類的事。

……最後,終於都不會有人問他為什麼了……可是……
『堂哥,你怎麼這樣,人家特地早早回來就是為了看他耶!』
話才剛落就看到後面一竿子的二八少女點頭稱是。
很不是滋味的問了為什麼,但是得到的還是數落。
『你很笨耶,堂哥,條件這麼夢幻的男生哪裡找啊,能多看幾眼當然就要多養養眼啊!』
『就是說嘛,而且能這樣照顧笨蛋堂哥的人,當然是要好好關心他囉!』
就是嘛!就是嘛!就是嘛……
好長好長的一陣此起彼落後,席燁連問為什麼都不想問了。

……真的是、太誇張了……歐陽晉也不過就今年沒來露個臉而已啊……
但是看著一班子的血親,這句話就是很沒志氣的吐不出來。
又不是不要命了……

所以,除夕以前席燁幾乎天天都往母親的墳上躲,除夕以後則是咬著牙每天承受他人的數落。結果、在家人無意間的合作下,關於歐陽晉的事是想忘沒機會,但是思考卻還是沒有頭緒。

日子真是難過。
……到最後、在初三被家人押到姐夫車上,被扔到台北市去某人家拜年前,席燁唯一得到的感想,就是自己很不喜歡家裡的女性說到歐陽晉時的狂熱。

那感覺……就是很不好,害得他那一陣子也總是被問說為何老是皺眉頭。
唉……
看著歐陽家的宅邸,雖然抱著柑桔的手好酸,席燁怎麼就是按不下去對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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