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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nc Café的公休日是禮拜一,不開店的禮拜一,會打開平日難得開啟的後門、穿過小小的香草園,就可以從樓梯上到二樓的居住區。

當布朗尼踏入香草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而一樓廚房,幾盞燈的光不亮也不暗地勾出人形,戈培爾哼哼扭扭地唱著歌、擦亮裝酒的杯子、端上食物。

叩叩。

戈培爾以為是啄木鳥。

叩叩叩。

……松鼠會發出這種聲音?

叩叩。

雪莉拉拉戈培爾的袖子。

抬頭。

「沒有我的份嗎?」

布朗尼的笑臉。

手肘撐在窗框上,慵懶燈光讓那平常總是很認真的孩子也散漫出幾分優雅,戈培爾的歌聲越來越小聲、小聲得像喃喃自語,而布朗尼還在笑著等他回答。

「我……我沒準備……」戈培爾看看桌上再看看布朗尼。「你怎麼會回來?」

「我們約好的。」

有話即將脫口、含在舌尖,那是辯解;戈培爾很明白,那真的只是辯解、不是理由,布朗尼做約定從來不會說說而已,所以理由只會是忘記或者是……僥倖。

所有人都會懈怠的僥倖、即使是親人也不可能每天遵守的僥倖、因為還有明天所以今天偷懶的僥倖、相信布朗尼『相信自己一定會忘記』而跳過今天的僥倖。

很多、很多的僥倖,就像很多很多的幸運與不幸。

布朗尼從未讓戈培爾的期待落空,期待成真就不是僥倖。

成真的期待從來不是僥倖。

隱約理解這是種放縱的信任,但戈培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知道什麼。

「抱歉……我再做一份。」

「我把卡涅菈帶回來了,先幫我接一下。」布朗尼看著那張臉在燈下安靜,用斜曳而散的陰影隱藏心思,那不是他要的、不是如此安靜的逃避順從。

戈培爾接走貓。
布朗尼毫不猶豫的爬窗翻入。

「喂……怎麼用爬的啊?」

「比較近。」果然回來是正確的,戈培爾不是真的完全不記得,只是很希望藉由自己缺席遺忘這件事。

戈培爾忍不住上下打量對方──平常循規蹈矩的布朗尼也會爬窗戶?

「原來你也會懶到爬窗戶,太讓人意外了。」

「以前…以前還在白楊樹街的時候,常這麼做,」戈培爾還是很緊張這點令布朗尼有些後悔,但他只是笑笑、拿回貓籠,把卡涅菈放出來。「那時候有一隻貓孤伶伶地顧店,於是我經常翻牆溜來這裡,直到你回來領養我。」

直到你回來領養我。

像幼貓孤單地仰頭等待溫暖疼愛,戈培爾突然覺得不該讓對話繼續下去。

「……小方餃、馬鈴薯、魚…再加上一點濃湯,這樣夠嗎?」

又逃走了。

把自己的雙眼藏進陰影裡嘆息,讓發熱的大腦冷卻點。

「嗯。」雪莉和卡涅菈跑得不見蹤影,心想這樣也好,布朗尼拿出自己的酒杯低頭擦拭,讓不時偷瞧他的戈培爾漸漸安心。

通透、薄巧的玻璃杯微微扭曲了世界的一部份,布朗尼轉動著杯子,反光與倒影又讓那小小的世界變成無數個。

我該怎麼做?

我還能做什麼?

三年前發現自己愛上他,五年前開始住在一起,生活中所能提供的體貼還有什麼沒做的?

除了身為情人的那一面,戈培爾大部分的面貌都已經看過了。

我們已經是家人,也永遠會是家人;當我們變成情人,最後也依然會是家人。

我知道我要的不只是這樣的愛情,但我要的到底是怎樣的結果?

我渴望的愛情有意義嗎?

「布朗尼?怎麼看著杯子發呆?」

戈培爾把所有的食物裝盤放好,拿走布朗尼手中毫無指紋的玻璃杯,困惑地看著布朗尼浮現一個不快樂的笑容,把頭埋進他的懷裡。

「布朗尼?」

「……借我靠一下。」

「最近怎麼了?」戈培爾不確定該怎麼辦,低頭想想還是把手環上布朗尼的肩膀。「真不像平常的你。」

雖然很溫暖、近得不能再近,話語的音色卻帶來無比深沈的疲倦。

「……只是發現自己很寂寞而已。」

即使我可以聽見你聽不到的聲音、與被遺忘的存在對話、即使我知道你永遠會提供我溫柔,因為我們是家人。

即使並不孤單,為什麼還是寂寞呢?

因為貪心,所以才會這麼寂寞嗎?

「戈培爾……你都不會寂寞嗎?」

提供溫暖的擁抱怔了怔,布朗尼於是抬手把戈培爾擁得更緊。

愛麗絲追逐兔子的時間不只是因為好奇、不只是為了長大,紅心皇后把玫瑰漆成紅色也不只是討厭白色或者任性專制。

我不會永遠都不知所措,想不清楚愛情的答案。

所以你能不能留下其他顏色的玫瑰,別那麼急著宣判誰有罪,我們身後並沒有兔子的錶在催促日復一日的行程。

能不能稍稍喜歡其他的顏色,猜測遊戲的答案?


* * * * * * * *


很久以前,紅心皇后曾經說過這樣的一段話:

『我們其實身處於強大的逆風之中,為了停留在原地而不斷奔跑,如果想要前進就必須跑得更快,若想改變方向就需要兩倍以上的速度。』

所以傲慢的皇后用盡她的時間、排滿她的行程,連休息都擁有必然存在的位置,所有的理由都強大的無所不在卻不甚必要。

然而,如果前進,又是要去哪裡呢?

『可是現在沒有風啊,親愛的陛下,我只看見您像一陣颶風,讓所有人都跟著您打轉!』

戈培爾知道自己已經不會去問關於風與原地的問題,因為他已如同夢醒一般的離開愛麗絲能存在的空間與時間。

但是,偶爾,一個人的時候,看著窗外、看著天空、看著所有經過身邊的,還是會這麼想:

能不能沒有風、不用奔跑就能停留原地?
能不能留在原地,又不會被留下?

那是疲倦嗎?戈培爾也不太清楚,但也許他只是疲倦於思考前進與停留。人們來到他的店裡就像遵守鐘上的刻度,卻總假裝自己跟紅玫瑰的皇后毫無相似之處。

伸手按掉鬧鐘、從床上坐起,戈培爾茫然地轉頭望向窗外,極好的天氣。

為什麼會想起愛麗絲?因為手上的鬧鐘?

戈培爾抬頭看著房間,雪莉不在、紗窗沒開,就像過去大多時候的早上。

布朗尼總是比他早起,安靜的打開他房間的門,把窗戶關小一點、放雪莉出去吃早餐,調整鬧鐘的時間放得遠一點點,再靜悄悄地離開他的房間、在廚房的桌上留下一份早餐。

這種生活在布朗尼上大學之後消失了。

大學在城市的北區,而咖啡店在東區,布朗尼可以搭車通勤、像大多數人那樣;也可以開車上下學,他們有地方停,一台二手車的價格也在戈培爾或布朗尼的能力範圍。

但戈培爾做了第三種選擇。他花費比一台新車貴三倍、五倍或更多的錢,替布朗尼準備一小間公寓。

他買了一間公寓,把布朗尼放進去,告訴對方住進去的各種優點,沒有問過布朗尼意見,也不記得布朗尼當時的表情與回答。

為什麼?

也許布朗尼從頭到尾都沒問、也許眼神問了卻沒開口,戈培爾還記得自己拿出鑰匙時的興高采烈,布朗尼收下鑰匙的表情卻在記憶裡模糊。

為什麼會選擇幾乎讓自己負債也要給布朗尼一間公寓,戈培爾自己也不明白。他只是覺得自己該這麼做、該讓布朗尼離開,即使他並不富有。

即使他不習慣也不喜歡一個人在二樓醒來這棟房子卻沒有其他人,戈培爾也不打算取消這個主意,思考半年來都無法習慣是不是因為後悔。

大人的世界由理由堆砌出決定,當理由足夠,決定就會成形,那最終的形狀便是結果。

就像拼拼圖,只要拿錯一個,畫面永遠都有不協調的斷層;也像學生們小心黏貼的骨骼標本,只要不是原來那一個,結構就永遠不穩定。

但是每一塊都沒有少,拼圖依然是毫無空隙的長方形,那隻動物的關節數目也都正確無誤……我們會告訴自己——這不對。

如果這是作業、這是拼圖,那樣的成品我們會笑著說荒謬、從愚行裡獲得樂趣,但每一天每一天,當舉目望向世界、喝下茶或咖啡或是酒,想起這件事的戈培爾會覺得他端出的不是帶有香味的幸福,而是帶著熱度的妥協。

因為每天總是有太多太多理由形成荒謬瘋狂的結果,但其實只是錯了一個、兩個、或是三個……於是來喝點東西、冷靜一下、就像帽子商人說的:『遵守時間與規則是最緊要的。』,所以荒謬不重要。

先遵守、日子還得過下去、大家都會犯錯、只不過是一兩個蠢理由——我們得回到正常的生活。

畫好格子,填上時間、填上地點、填上對象或者沒有對象,沒有任何預定的預定至少也有它該待著的框。

戈培爾不想待在框裡,但又怕框真的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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