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能坦然面對愛情的時候,不知怎麼的就說出來了。」
  
  「?什麼時候?我叫你欺負牛的時後?跟你說什麼都好的時候?還是跟你說停下來的那時候?」
  
  「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
  
  「就是聽著你的聲音、吹著風,看著你思考,然後,這句話就出現了。」
  
  「……這是說你以前不愛我囉?」傲嬌中。
  
  「這個嘛……」比荷笑笑。「人類最麻煩的地方就是連愛情也有好多種。」
  
  「——我是哪一種!?」
  
  「我們該來找工作了,西里爾。」
  
  「你可以邊找邊告訴我啊!不然你先告訴我也可以!好奇心會殺死貓,你不告訴我我會死掉啦~~喔喔喔~~這樣忍耐好難過~~~」
  
  「你這樣會害我找不到工作喔。」
  
  「那就——可惡!啊啊……你每次說話說一半好討厭啦~~~」
  
  那年的比荷二十九歲,七月的生日騎著馬在草原上度過,然而西里爾並不知道那天是他生日。
  
  比荷並不會特別想過生日,只是心情跟去年不同、跟前年也不同,彷彿世界只剩下彼此的簡單生日已然足夠,祝賀、禮物什麼的太多餘也太繁重。
  
  如果生日是慶祝自己活著,那麼,也只是慶幸還有時間陪伴他。
  
  還是會想起如果自己開始遺忘西里爾怎麼辦,想起等自己過世後西里爾會不會很寂寞,但已經不會恐懼。
  
  三十歲那年,他們在密西西比河畔的旅館裡對著颶風籠罩的景象讚嘆,驚人的風勢雨量合而為一,異常強大的力量下卻反而令人昏昏欲睡的賴床。
  他們從賴床賴得腰酸背痛,變成只有比荷一個人從渾身發軟到腰酸背痛,西里爾埋在他體內,深、重、緩慢地折磨他、侵犯他、逗弄他,呻吟被暴雨聲吞噬直到再也發不出聲音,那永無止境的風雨似乎跟慾望交織編纏,搖撼著房屋、床、以及身體並且無法抗拒。
  
  比荷開始不去記憶時間。
  
  我能贈與你的,也只有活著的我所擁有得世界吧。
  
  然後在你沒有主人、沒有情人、或許連朋友也不在身邊的日子裡,能看著照片、電視、雜誌,得意洋洋地對半路碰到的倒楣傢伙說『我看過。』
  
  比起擔心遺忘,比荷一直擔心的都是記得的人們該怎麼辦,現在擔心的,是快樂不夠掩蓋那些痛苦該怎麼辦。
  
  開始習慣說我愛你,在西里爾變成人行走在身邊的時候握住他的手,為西里爾買些小東西討他歡心,比荷明白本質是貓的西里爾物慾不強,於是更多時候買的是各種零食。
  
  他們用隨性的方式逛完美洲,前往亞洲,這次花了更久的時間,西里爾還記得威尼斯商人的東方夢,黃金鄉卻已經沒有黃金,卻依然生產價比黃金的茶葉,比美洲或故鄉更豐富多樣的美食讓西里爾大喊『我想撐死在這裡!!』,行程裡急遽增加的餐飲時間讓比荷瞭解吃到死其實並不難。
  
  因為重點終究不是食物,所以西里爾也能含淚揮別那些幸福的萬惡淵藪,陪比荷步入山林守候某些動物的身影,他們帶著嚮導,走過不同的山,往返人類與蠻荒的世界,看看自然的遺跡或人類的遺跡。
  
  在吳哥窟的時候比荷又病了一場,稍微好一點就被西里爾壓回劍塔市進行徹底檢查跟治療,久違的床鋪與空間讓比荷張開眼就笑,笑得西里爾實在咬牙切齒咬得牙疼,只好咬蘑菇。
  
  已經懶得去計算多久沒有回到這座城市,但離開很久這種感覺也僅限於比荷。西里爾只是用最快速度看完這幾年的變化,然後興高采烈地掏出清單問比荷比較想去看哪個。
  
  當然是去看人。
  
  拜訪咖啡館的兩位主人,替年老的雪莉做個健康檢查,跟鋼筆爺喝個下午茶結果又不小心被動物們包圍。
  
  隔了很多年後,西里爾終於站在從前一直只能遠眺的北方森林,看見多年以前比荷答應要帶他來看的蒼鷹和雀鷹,比荷遺憾地說森林裡的小池塘消失,西里爾笑著說我連它是否存在都不知道。
  
  鷹鳴在森林裡響起,季風帶來高空中的雁影,當比荷捲著被子、透過人類無法發現的窗眺望城市,感慨秋天到來,冬天卻也默默潛入,奉上雪白纖細的花朵。
  
  那年的聖誕節又像多年前那樣在希倫家度過,只是多了可以攜帶的伴侶。希倫生氣比荷回來沒有先找他,比荷卻是看到長大的小女孩才驚訝時間流逝。
  
  他看見綻放的花,也看見凋零的花。
  
  屬於他的沙漏在30歲那年翻動最後一次,還有多少時間他不敢問,他只是在新的一年到來時對西里爾說我們出發吧,逃離還是冬天的北國,在炎熱的非洲旅行,然後又回到歐洲,在國家公園裡當獸醫與生態保育員。
  
  他在那裡待了很長的時間,交了一些很不錯的朋友,那是些會對他說,你最近變得易怒、有點太緊繃、是不是有什麼煩心的事,或者說他顯得焦躁要不要約去喝兩杯解悶。
  
  比荷不太能計算他是聽到第幾個人的善意時才醒悟,但他的確驚醒了,像沙漏破碎、夢境甦醒,他笑了笑,跟他們說不用,回到管理員的私人小屋找到西里爾抱上去。
  
  「你早就發現了?」
  
  「嗯。」西里爾回擁比荷,輕輕地拍著背。
  
  「多久了?」
  
  「一、兩年。」
  
  「我變得很糟嗎?」
  
  「還好。」親一個。
  
  「我現在幾歲?」
  
  「三十八歲。」
  
  「嗯。」
  
  「……比荷?」
  
  「西里爾,我們回家吧。」比荷把頭埋在西里爾肩膀,聲音平靜。「旅行結束了。」
  
  旅行結束了。
  
  西里爾落下綿密溫柔的吻,伴隨著歸程的無盡夜晚。
  
  比荷自此再也沒有離開過劍塔市。
  
  
  ■ □ ■ □ ■ □ ■ 
  
  
  從四十三歲進入療養院開始,回憶對比荷而言已經顯得吃力。藥物減緩惡化速度,卻不能阻止他失去記憶,或許是因為有經驗所以至少能冷靜,療養院裡的人也說他很好相處,但比荷知道,這些都是暫時的。
  
  記憶雖然破碎,但現在的他還存在,等現在的自我開始被遺忘,做什麼事都有可能。
  
  漸漸的,當他覺得清醒的時候會從別人的眼神中看出一絲蛛絲馬跡,可是他不記得也不會有人告訴他。狀況好的時候,變成人的西里爾可以帶他處去走走、散散心,或者,其他狀況,則是當他努力回想的時後一顆貓頭擠在他眼前、蹭著他,甜甜軟軟地喊著比荷,三八兮兮地自我介紹說『我是你給我取過名字的西里爾』。
  
  比荷在他還能笑的時候哈哈大笑,看西里爾趁著四下無人化為赤裸的人形給他溫暖的擁抱,比荷認真的抱住對方,即使他會忘記,即使他不知道一個擁抱能溫暖多久,但他看著那雙金眼衷心希望對方不要寂寞。
  
  偶爾西里爾會在夜晚潛入,一閃身偷偷帶他到劍塔市的另一面,享受久違的親暱與性愛,當第二天或者第四天他對西里爾說想要的時候,才苦笑著發現他又忘記了。
  
  當比荷發現他似乎無法準確記憶西里爾、或者說他不確定這個人或貓的存在的時候,他努力了好幾天,拼湊心中與記憶的話語,問出他覺得他一直以來都想問的話。
  
  「你幸福嗎?」
  
  「我很幸福,」西里爾輕輕吻著比荷有些乾燥的唇。「不是因為以前無知無從比較,而是我真的很幸福。」
  
  「這樣真的可以嗎?你滿足了嗎?我給你的真的夠了?」
  
  「比荷,貪心沒有界限。但是呢,比荷,」西里爾湊在比荷耳邊,低潤的聲音彷彿含著耳朵呢喃而出。「想休息的時候,隨時可以休息喔。」
  
  「西里爾……」
  
  西里爾分開一些,金色的雙眸和微笑如月光般皎潔。
  
  「累的話忘記一切也無所謂,因為你擁有我的記憶,你的身體會記得我的擁抱……這樣就夠了。」
  
  比荷靜靜的望著西里爾,因為知道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把這張臉刻入腦海,於是開始渴望靈魂能夠記得——如果能不忘記、如果能記得更久一點……
  
  「比荷,比荷……」西里爾抱住比荷安撫。「冷靜,冷靜,遺忘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們看過那麼多地方,還有什麼不能被遺忘的呢?」
  
  「我只是……」
  
  「嗯?」
  
  「沒什麼。」比荷笑了笑,額頭抵上西里爾的額。「要快樂喔,西里爾。」
  
  沙漏輕輕地落下最後一粒沙。
  
  沒有人聽見,沒有人看到。
  
  對西里爾而言,比荷留給他最後的話語,在那一夜後成為餘韻,僅存記憶。他終於見識到比荷瘋狂、錯亂的模樣,見識到他時而五歲、時而十七的狀態,只要院方允許,他幾乎天天都堂而皇之以親戚的身份前來探訪,即使他知道比荷已經不記得他,西里爾也對他不知道的比荷好奇。
  
  那是殘忍嗎?有幾次當他和鋼筆聊天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而鋼筆聽見只是嘆口氣,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他可以認真的跟五歲的比荷說話,也可以跟九歲的聊得很開心,如果突然換成十五歲,有時候受驚嚇的比荷的確不太客氣,但他沒有按鈴、沒有呼叫,他只是緊緊抱住對方、臉貼著臉、輕喚著名字,直到比荷冷靜下來,再照習慣給對方一個吻。
  
  十五歲的比荷會彆扭的盯著他然後渾身不對勁的臉紅;九歲的比荷會因為一個親吻驚訝地眨眼睛、指著他不知道要控訴什麼;如果是五歲的比荷,會發出很美的輕笑聲,似乎有點怕癢,而且也不介意再來一個吻。
  
  他看著比荷的時間在他眼前頻繁變換,直到逐漸像發條鬆弛的鐘越走越慢,化為虛弱的氣息,西里爾開始總是變成貓待在比荷腿上,偶爾用誇張的聲音說『哈囉~我是赤郡貓!』看看能否換到一個散發光彩的笑容,但鐘擺只是越來越慢,就像比荷停留在西里爾背上的輕撫。
  
  手停下了。
  
  西里爾抬頭,重新化為人形,在比荷唇上停了好久好久。
  
  那年,比荷五十一歲。
  
  
  ■ □ ■ □ ■ □ ■ 
  
  
  劍塔市的動物們收到了寫在銀杏葉上的金黃色訃文。
  
  老祖宗獨特的情人也擁有獨特的葬禮,第一場是人類的,人數少少,西里爾知道比荷的個性,沒有告訴太多人——希倫夫婦、咖啡館二人組、莉可和斯林、海格和他自己。
  
  西里爾笑著接受茜雅啜泣的擁抱,笑著回應大家擔心的眼神。
  
  「我很好。」西里爾這麼說,然後看布朗尼把鋼筆拿出來,輕輕放在墓碑前。「嗨,吾友,你早到了。」
  
  因為人很多所以鋼筆沈默無聲,西里爾用再見送走所有人,回頭看他的老朋友站起來,背景卻是比荷的生卒年。
  
  刺痛的感覺讓西里爾瞇起眼,有點陌生,於是決定別多想,他把鋼筆拿高點、改放在墓碑上,這樣比較好說話。
  
  『朋友,我擔心你。』
  
  「沒什麼好擔心的,我看過那麼多死人,」西里爾坐在墓碑旁,手無意識地撫摸墓碑。「我好久好久以前就知道所有的人類都會比我早死,就跟所有的貓一樣。」
  
  『那不一樣,朋友,那些死去的你一個也沒放在心上,而這個卻是你愛的。』
  
  「鋼筆,我說啊~~」
  
  『嗯?』
  
  「為什麼喪禮一定要悲傷呢?快樂點不好嗎?」西里爾笑道,揮手灑出一大片花瓣,蓋住刺眼的黃土。「我是笑臉貓啊!」
  
  『……喪禮可以快樂進行,但你真的不難過嗎?』鋼筆望著第二場喪裡的參加者陸續抵達,在墓前獻上秋天的花朵、美麗的葉片、引以為傲的羽毛、或者是採集來的飽滿果實,牠們抱抱或蹭蹭墓碑、聚在石頭面前交換記憶然後離題,在收到笑臉貓的謝詞後轉身回到森林,留下散落一地的致哀禮。
  
  「我不知道,或許我睡一覺醒來就知道了,可是呢,」西里爾彎腰撿起那些散落一地的東西,極富技巧地在目前堆疊成整齊的塔形。「我寧願愛過而悲傷,也不要一無所有的寂寞。」
  
  『……嗯。』
  
  「我知道比荷走了,那是我絕對到不了的地方。」西里爾喚來一隻野雀,交代地點、小心的繫上鋼筆,仰頭看著老朋友逐漸升空。「我也知道西里爾這個名字只用到今天,因為它存在的意義已經不在了。」
  
  鋼筆乘著鳥飛走,笑臉貓沒有聽見任何回答,只是從人形變回貓形,把散落一地的衣服埋在比荷的墓旁,然後抖抖身上的土塵,慢條斯理地跳上比荷的墓碑、整理姿勢,舒服地盤成一團,打算來睡個長覺。
  
  比荷,不知道下一個好大腿什麼時候才會出現呢……
  
  貓打了個哈欠,閉起眼睛,一點一點、緩緩地,因為沈睡而消失不見。
  
  晚安,比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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