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臉貓睜開眼睛,然後又用力眨了幾下。
唔……這裡是哪裡?
看起來好像是我家。
笑臉貓站起來,用力伸懶腰,把自己拉得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再用力抖一抖,踱步踏了幾圈,窩回原處開始理毛,邊整理邊回想。
我記得……我是睡在墓碑上……
笑臉貓抱著尾巴仔細清理到滿意的程度,重新出發的貓尾巴緩緩扭動。
我是夢遊的時候滾著滾著滾回家,還是睡死的時候飄著飄著飄回家?
抓抓耳朵。
也罷,反正是回自己家,過程不重要。
笑臉貓拍拍貓掌喚醒白鐵壺,喀咚喀咚嗄嘰嗄嘰地學著笑臉貓抖灰塵的白鐵壺,不知道從哪弄到水把自己洗得發亮、燒好水(火源不明)、洗了個乾淨的杯子扛到笑臉貓身邊,倒好水自己也跟著在旁邊坐好。
因為很燙只好呼啊呼啊地用力吹,等終於能小口小口的啜飲,抬頭注視房間裡的景象,一個名字像被積塵描繪的光束那般,清晰溫柔地透入腦海。
「比荷……」
對啊,比荷已經不在了。
因為給我取名字的人不在了,所以我不能再使用那個名字。
笑臉貓化為人形,打開衣櫃,忍不住伸手挑起比荷留下的襯衫袖子,彷彿握住不存在的手。
■ □ ■ □ ■ □ ■
笑臉貓還記得他上一次醒來的時候,漫無目的在城市上空滾了幾天,才開始悠哉地看看現在的人與城市的特色,溜去看報紙瞭解這次睡了多久。
這次呢?
笑臉貓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這麼麻煩,一醒來就盯著城市、觀察大家手上使用的錢幣與衣著,然後從衣櫃中找出與現在合適的衣服穿戴好,拿起不知道還能不能用的提款卡去領錢,等領到錢,他又去買酒、買花,招了台計程車直奔墓園。
百年……比人類一生的時間還要多一點。
坐在計程車上隱隱有些急躁,卻不知道為什麼不像以前那樣帶著東西走捷徑。笑臉貓化形的美青年表情平淡、沒有任何笑容,在寂靜的車內忍耐,或許連司機都無法奉陪這種壓抑,開車的手離開方向盤打開廣播,人類的聲音開始迴盪在車內。
比荷還好嗎?不對,應該是比荷的墓還好嗎?
音樂構成的牆讓笑臉貓沈浸於一直逃避思考的物事。
雖然當初請了律師,也請了人專門打掃,海格應該也會幫忙維護……
但畢竟過了百年。
笑臉貓握著手中的酒,低頭看著,默默的笑了。
商店裡最老的酒也才二十五年,百年其實很久、很久……是他跟比荷在一起的四倍時間,是他目前人生的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
為什麼從來沒發現百年其實很漫長呢?
記憶裡更多的片段被擾動、懸浮,讓笑臉貓回憶起每個百年的城市樣貌,那些他一直記得,卻時而無趣、時而感慨的片段蒙上一層霧,那些久遠的畫面依然僅此而已,但是最近的那個卻在聽見聲音的時候不敢翻閱。
計程車停下,笑臉貓付錢下車,墓園門口成對的月桂樹當年還只是個年輕小伙子,百年之後卻顯現出沈沈綠蔭。墓園的鐵籬換了樣子,有些石塊看來也跟上次看到的不同,笑臉貓往前走,對掃地的管理者點點頭,生疏笨拙地走到記憶中的地方。
「嗨,比荷,」笑臉貓放下花束和美酒。「我睡醒就來看你了,你瞧,我完全沒變對不對?」
墓碑已經顯得滄桑陳舊,笑臉貓伸手撫摸上面的刻字……墓碑很乾淨,一低頭,新鮮的橡實、漿果、和花朵發光似地被留在比荷墓前,他想他知道是誰留在這裡……聽見振翅聲,抬頭,看見一隻燕子猶豫地停在墓碑上,對著他歪歪頭,把口中啣著的栗子放在他手中。
『我沒看過你,但我覺得你聽得懂我說什麼,』燕子說。『你認識這個人嗎?』
「我是笑臉貓,」美青年笑了笑,把栗子放好。「這個人曾是我的伴侶。」
『噢~~!』燕子非常驚訝。『您就是笑臉貓大人!好久都沒聽到您的消息了!』
「嗯,我睡了一百年呀。」
『我聽我曾曾曾爺爺說過這個醫生,真感慨再也沒有這麼好的人了。』
「他還覺得自己不夠好呢,」笑臉貓發出笑聲。「哎,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總覺得自己做事不夠真心。」
『因為他人太好了嘛!』
「你這話我愛聽。」笑臉貓伸手讓燕子站在指尖。「你認識那個幫你曾曾曾爺爺取名字的鋼筆嗎?知道他在哪嗎?」
『知道,他現在在梅洛那,』顯然孫子沒有曾曾曾爺爺的粗神經,說話仔細又有條理。『梅洛是海格的孫女,鋼筆爺都待在那,梅洛對他很好。』
「謝謝你啦,小朋友,」笑臉貓一抬手,燕子飛了起來,在他面前盤旋。「我下次再帶禮物給你。」
『好!』聽到有禮物,燕子雙眼發光。『謝謝!!下次見!』
燕子一個迴旋,然後迅速飆遠,笑臉貓的目光回到石碑上,忍不住又笑了出來。
「我何必對著塊石頭說話呢?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裡連個鬼都沒有。」
可是我就是想來看看。
可是我就是想對你說話。
明知道你連軀殼都腐朽得只剩枯骨,卻還是想讓你看看我不變的模樣。
可是這樣又能做什麼呢?
我在這裡,你在那裡。
我還是不覺得悲傷,可是心空空的。
笑臉貓突然覺得惶恐。
百年前有個人很認真的問他是否幸福,在他心中留下一座遺跡,可是不管現在抑或過去他都不曾為失去悲傷或哭泣,他只是在想起的那瞬間重溫第一次看見墓碑時的刺痛,然後心空空蕩蕩地什麼特別的感覺都沒有。
我真的愛著那個人嗎?我真的愛過那個人嗎?
那段宛若夢境般的記憶是真實的嗎?
我想對你說話,我看著墓碑覺得懷念,但我覺得不真實;是因為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瘋了所以只要夢境裡有個對象就好,還是因為我瘋了所以連真實都在腦中迷路?
就像證明你存在的墓碑和記錄,記得你的朋友和朋友的孩子……我記得你認真愛著我,可是為什麼我一覺醒來不確定我愛過你呢?
有沒有什麼可以證明我愛你的東西?
手指不自覺地抓著墓碑,他還記得擁抱的重量、記得出門前撫摸比荷衣服的觸感,那雙天藍色的眼睛在那一夜看起來像月光石,他記得那個人一臉寵溺地對他說要快樂喔。
……我不知道……
把額頭貼在涼涼的墓碑上,那種近乎窒息的困惑很陌生。
金色的眼睛眨了眨,打開帶來的酒一股腦的倒在墓前,親了一下墓碑,然後站起來。
疑惑的話,就去尋找吧。
笑臉貓一個跨步,消失在墓園裡。
■ □ ■ □ ■ □ ■
貓偶爾也會想撇開頭逃避一下,那就像聊表心意的躲藏,只藏住頭卻露出屁股,不是真的想逃或是想躲,就只是暫時的不想面對現實。
笑臉貓說了要去找,來到綿羊家族的店前站了五分鐘,還是沒能走進去,而是轉身走回自己家,撲向已經打掃乾淨的床鋪。
床上還放著出門前拿出來的、比荷的襯衫,看著看著,忍不住伸手擁抱那件衣服,埋頭嗅聞因為這不合理空間而遺存的餘香,氣味很快的變淡、染上自己的味道、變得擁抱也無法挽留,笑臉貓毫不猶豫地換回貓形鑽進襯衫裡,卻又想起以前他變來變去惡作劇的時候,比荷總會四處放一件襯衫好隨時遞給他。
回憶很溫暖,那些襯衫也總是留有洗衣粉和比荷的味道。他不愛扣釦子是因為比荷總會無奈又認真的幫他扣上,當他搶了比荷的衣服,比荷就只能無奈的被他的味道包裹。
早知道不搶了……襯衫下的貓縮得小小,知道衣櫥裡的味道開一次少一次、拿一件少一件,於是開始說服自己至少還有衣服。
……而且衣服又不是重點。
當年比荷的雜物全都留在他這裡,笑臉貓想趁著這短暫逃避的時間一一翻看,打量之後卻發現比想像中以為的要簡單——是了,比荷一向不喜歡麻煩人……
衣服下的貓鬱卒地嘆口氣,實在太鬱卒了所以窩不下去,又變成人坐在床上。
指尖撫挲著手中的衣料,靜靜地摸著,然後緩緩穿起,仔細地扣上釦子,把自己重新穿戴好,回到綿羊的店門前,伸手,推門走了進去。
「歡迎光臨。」
介於成熟與蒼老之間的女聲從雜物之後傳來,笑臉貓照著記憶往裡走,在櫃臺前看見熟悉的存在和不熟悉的面孔。
「嗨,吾友。」
『噢……噢噢……』鋼筆激動的脫離筆架,往前跳幾步。『老朋友,好久不見,你好嗎?噢噢,不對,我應該先介紹女士,這位是梅洛小姐。』
「我聽說了,」笑臉貓對梅洛點點頭,拋個媚眼。「小可愛,老祖宗拜託妳幫忙的時候不可以逃跑喔~」
「才不會,」梅洛咯咯笑。「我又不是爺爺。」
西里爾點點頭,終究沒問海格還在不在。
「我想跟老朋友聊個天,鋼筆借我一下喔。」
「哪兒的話,老祖宗,」梅洛想到什麼似地轉身翻找,一拿出來笑臉貓就知道是什麼。「這是我烤的小餅乾,老祖宗不嫌棄的話,聊天的時候吃。」
「多謝。」笑臉貓舉起小紙袋致謝,拿著鋼筆一轉身就不見蹤影。
鋼筆以為他們應該是回笑臉貓家慢慢聊,但笑臉貓只是回家拎了一滿壺茶、拿了一個杯子,又帶著他抄捷徑,等他適應捷徑外的光線,才發現他們已經來到比荷的墓前。
不禁幽幽一嘆。
「你嘆什麼氣呢?」笑臉貓把鋼筆放好茶壺放好,空空的杯子放在墓碑前面,好像那是給比荷的一樣。
『沒什麼,』鋼筆搖搖頭,靠在動物們留下的花朵上。『只是很好奇你帶我來這裡想聊什麼。』
笑臉貓愣了愣,拿起茶壺把杯子倒滿,放下茶壺後卻不拿杯子,只是看著水面重歸平靜。
「我也不知道。」頓了頓,複雜的、帶點無措孤單的表情從臉上一閃而逝。「我睡著之後,你有來過這裡嗎?」
『剛開始的時候,每年都會來,』鋼筆聳聳肩。『布朗尼先生和戈培爾先生很重感情,一直到他們把我託付給梅洛,我每年都會來看一下。』
「所以,等他們……過世之後,你就沒再來過了?對了,那家咖啡店怎麼了?」
『還記得那對當邱比特的燕子嗎?那時的那對年輕人,其中之一後來頂下……或者說繼承了那家店和手藝。然後那對年輕人結婚又領養了孩子,現在是孩子們在經營,而當年的年輕人,偶爾會來找我,帶我來墓園看看老朋友們。』
「……這樣啊。」
『怎麼了?老友?』鋼筆靠近點,蒼老的聲音輕柔又擔心。『那年你不聲不響的睡著之後我就很擔心……你一定也沒看見比荷先生留給你的信,對不對?』
「什麼信!?」笑臉貓幾乎跳起來抓住鋼筆。「什麼時候!?在哪裡?為什麼你知道我卻沒有發現?!」
『是比荷先生來咖啡館義診的時候,跟我約好的。』鋼筆緩慢的聲音跟著風一起撫動墓園的草地。『他說,如果你過得快樂,看起來很好就不用告訴你。我問他這樣不怕被發現嗎?他說……』
「他說什麼?」
『他笑著說,如果你不曾思念,就不會去翻動他的東西;如果不夠放在心上,你也就不夠仔細……因為你相信他,所以,你不會發現。』
「真是……可惡……」不知道自己在煩悶什麼,但是聽到鋼筆的轉述,還是詭異的又高興又生氣又煩悶又雀躍,揪著頭髮、咬牙切齒的說著可惡,臉上卻想笑。
忍也忍不住的笑跟著眼中的酸意一湧而上,卻盡數耿在喉間無法動彈。
『老朋友,這是他對你的愛情,是很美麗的溫柔。』
「我知道,我知道,」笑臉貓喃喃說著,「我醒來的時候,覺得心裡空空的,我不為失去哀傷,卻一直聽到他的聲音;我覺得記憶不夠真實,卻從你這裡知道他有留信……我該說什麼呢?我不知道,這超過形容詞的範圍、超過聲音敘述的能力,但我就是想說可惡。」
鋼筆靠過去貼在笑臉貓手邊,言語無能為力的時候,只要陪伴就好。
『……要我再陪你多待一下,還是告訴你信藏在哪裡?』雖然笑臉貓沒有哭,但這比哭出來還能讓人感受到喜悅與傷痛。
「再陪我待一下,」笑臉貓輕撫鋼筆的金色花紋。「然後陪我回去一起看信……我想,這次一定會哭吧。」
『哭出來也很好啊。』
「我也這麼覺得。」
■ □ ■ □ ■ □ ■
慢慢的喝光一壺茶,慢慢的坐到天黑,笑臉貓把鋼筆放進上衣口袋裡拍兩下,拎起喝空的茶壺茶杯,踱個幾步便回到自己家中,提燈們紛紛亮起,點綴得一片明亮。
「比荷有沒有說他把信藏在哪裡?」
笑臉貓把鋼筆放在茶几上,覺得心跳似乎快了點。
『他說跟旅行的回憶放在一起。』鋼筆思考了一下,想起另一個附註。『還有還有——從最後面往前看。』
旅行的回憶?笑臉貓眨眨眼睛——絕對不是背包衣服零食,也不會是相機,狐疑的抽出為數不多的相簿從最後一本檢查,果然也不是。
那就是記事本了。
拿出被比荷貼滿票根、寫滿札記的活頁記事本,從最後面開始檢查的時候,終於發現不同之處。
摸起來比較厚……笑臉貓想著,找出裁刀小心地割開,從裡面倒出幾張薄薄的紙。
笑臉貓拿起它、放在茶几上、拉來一張椅子,在鋼筆的目光中攤開百年前的比荷寄給現在的他的書信。
給我摯愛的西里爾: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是我在這世界上最後一次用這個名字呼喚你。
我想問你好嗎?是否快樂?我最後的時間讓你苦惱嗎?
想問你我的墳上現在是什麼模樣,也很想知道你是去找鋼筆爺才發現這封信,還是自己發現這封信。
我想知道好多事,那些在我死後我絕對不可能知道的事,那些即使你願意告訴我也無法聽見的話語似乎正在我的幻想裡成形……因為你的閱讀讓我無須看見也能確信你對我不只是思念。
於是,這是封向你道別的書信。
對不起,我去了一個你到不了的地方。
謝謝你,讓我能向你道別。
我一直很想跟你好好的辭別。
因為我記得你說過,你不知道被愛的滋味、幸福的模樣,所以我想你或許也不太明瞭心中的這塊情感逝去時的感覺。我覺得你不會哭,應該也沒辦法大笑;可能會覺得心裡空空的、有些徬徨、提不起勁、或者對世界惶恐無措……看到這裡你或許會嘲笑我把事情想像的太嚴重,但如果你真的是這樣呢?
你知道我就是個這樣的人,從來都在還活著的時候擔心死後的事情,所以我會想——如果真的是這樣呢?
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會有點擔心,有點高興,幸福得令人想把這件事當成虛榮誇耀,因為這只是證明你的心情跟書寫這封信的我一樣而已。
謝謝你如此的深愛我,西里爾。
謝謝你陪伴我的時間,謝謝你無盡的耐心和無微不至,謝謝你用人和貓的模樣在我掌心留下觸感,謝謝你用如此賴皮蠻橫的方式讓我愛上你。
但是我下車的時間到了
不管是否美麗,道別的時候到了。
你可以忘記我,但請別忘了我留在你身上的微薄愛情。
從這封信之後你可以大聲的說你被愛過,即使這只是一個膽小凡人的短暫光陰,但我的確深深愛過你。
所以,西里爾,如果你還是無法振作,記事本裡還有一些留給你的東西,你可以看看。
看完之後……不,其實不看完也無所謂。
與其說我覺得笑臉貓應該是快樂的,我希望你是快樂的。
甚至無聊的話對著我的墓碑惡作劇也無所謂,我不會再對你生氣了。
我下車了,西里爾。
祝你好運,祝你幸福,祝福你的生活不無聊也不寂寞。
我愛你。
重新成為西里爾的男人蜷曲著身體、壓抑聲音,低垂的頭難以負荷地磕在桌上,薄薄的紙被握進掌心、揉進懷中,泣不成聲。
『老友……』
西里爾掩面哭泣,身體因為呼吸而顫抖,第一次知道傷心到極處的哭泣會發不出聲音,可是嘴角不論如何都想笑。
「太好了……」
這不是夢。
即使我是瘋的,這也是真實的。
- Jul 09 Sat 2011 11:29
瘋狂的時間番外-百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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