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菲特萊爾十七年的生命裡從未看過的慘烈景象,生命鋪滿地面,與塵土砂石再無不同,屍體被燃燒的臭味與鮮血和鍊金物品的味道混和成異常噁心的氣味,這味道青年聞過,卻從未聞過濃郁得如同整連毛孔都能滲入的程度。

然而帕席歐仍然在揮劍,冷靜、有條不紊,菲特萊爾聽得見這具身體心臟有力跳動的聲音,也能聽到帕席歐所下的命令、感受魔力的流動、逐漸累積的疲倦,黑色的煙塵逐漸瀰漫,對帕席歐異常強悍的視力卻沒有太嚴重的影響,甚至讓菲特萊爾從無數淡薄的黑色中看出區別。

他看到了那讓他幾成惡夢的那絲黑色,也看到帕席歐就這樣吸收那些染上血色的黑色!!

原來……這麼早就出現了?

那些黑暗之物繚繞在屍體之上,似乎與屍體的數量成正比,帕席歐的視線專注在敵人身上,因此菲特萊爾能看到的並不多,趁帕席歐環顧戰場時打量那些黑色,萬分意外帕席歐不止看得到、還能使用,絲毫不覺得那些黑色有什麼特別,只是並未發現身體在吸收這些。

對帕席歐而言眼前的黑色與他們一起碰到的東西不一樣嗎?

黑色絲線一點點消失在風、火焰、砂石、以及還活著的生物身上,魔族似乎習以為常,即使看不見,卻知道避開或摧毀被黑色盤據的屍體,完全不需要帕席歐命令便流暢完成,在有限觀察裡也看不出其他魔族能否吸收或利用這種奇妙物質,但至少,在軍團長身上菲特萊爾看不到如同牛族人那樣的黑色陰影。

視線跟著帕席歐移動,疲倦、不安、與慶幸的情緒逐漸浮現,清理戰場不需要帕席歐動手,策馬徐徐而行、返回駐紮地,帕席歐方才的那些情緒逐漸平靜,不甚專心地聽副官與疾風之狼的匯報,思緒與情緒都漸漸放空。

帕席歐的目光越過屍體、越過周圍追隨他的人,只是望著遙遠的地平線,什麼都沒想,附身在帕席歐身上的菲特萊爾卻難過了起來。

帕席歐不懂那是什麼,菲特萊爾知道,因為從這樣的視線與情緒中察覺帕席歐的習以為常,所以菲特萊爾更難過了。

帕席歐可以察覺他人的寂寞,卻沒發現自己其實很寂寞嗎?

菲特萊爾這樣想的時候,帕席歐已經回神開始處理事務,菲特萊爾不想多聽,只能盡力將知覺收回,想到帕席歐吸收的那些詭異物質,徹底回收意識轉而沈入這具並不熟悉的身體,然而並沒有找到存在的痕跡,也沒有任何帕席歐因此變強或因此衰弱的跡象。

魔族是怎麼回事?菲特萊爾想起去年開始的混亂似乎都是起自魔族的疆域附近,又驚覺這還是帕席歐比較年少的時候,對人類來說卻是很久以前,他現在看到的事情甚至可能是在姊姊們出生之前,那這些東西是從多久以前開始活動的?

青年這一想就開始後悔剛才沒認真聽帕席歐他們是為什麼出征,至少可以分辨這是單純地定期清理還是因為其他理由進行討伐,心存僥倖地重新將意識外放看看能否再聽到什麼,時間扭曲的衝擊幾乎令人暈厥,菲特萊爾不懂這究竟怎麼回事──他知道這和凱歐斯那什麼找到神火的考驗有關,也知道或許就是因為帕席歐對他很重要所以他的考驗裡出現帕席歐,但這樣反覆、短暫的跨越時間是怎麼回事!?

有必要嗎?!既然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看,一個回溯影像的幻境就能解決一切!

接下來如同菲特萊爾所想,他依然在帕席歐身上,但回到比上次更年幼的時候,他無法分辨這究竟是幾歲,只能從對方在水邊療傷的模糊倒影中判斷大概是十五歲左右的年紀,驚慌的心跳與刺骨冰寒幾乎穿透靈魂,他能感覺到帕席歐的體力所剩無幾,共享的視野中環繞大湖的林木暗影彷彿全是不安的實體。

周圍異常安靜壓抑,謹慎呼吸的帕席歐讓震耳的心跳逐漸變慢、變輕,然後頭也不回的躍入湖中!

似乎能凍結心跳的水溫沒能阻止帕席歐繼續沈入黑暗中,拋之腦後的無數攻擊在湖面掀起風暴,很快的便有人追殺而來,帕席歐下沈的速度非常快四周已經是一片漆黑,連魔族優秀的視力也無法分辨黑暗終究竟有什麼。

因為是過去,菲特萊爾知道帕席歐不會死,但這樣下潛身體所受到的傷害又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治好?後面的追兵又該怎麼辦?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座湖?帕席歐的能力也無法看透的湖裡,是什麼東西可以幫助他度過難關?

追殺者已經逼近到可以發出攻擊的距離,此刻已經完全看不到彼此,追索水流的動向進行攻擊失卻精準,黑暗卻並非永恆的保護,帕席歐幾近凍僵的身體再次受傷,疼痛帶來清醒,菲特萊爾恨不得替對方分擔疼痛的時候,帕席歐心底升起一股得意的愉悅。

連自己也看不見的、深不見底的湖中,流動的水流彷彿就是流動的黑暗,湧動著、如同猙獰的掠食者,隨著帕席歐回頭的動作撲向追殺而來的殺手。

安靜、無聲的、迅速的,超出菲特萊爾理解的乾淨俐落,殺手……消失了。

沒有聲音,似乎也沒有掙扎,沒有血腥味也沒有屍體,黑暗中有什麼開始回流,簇擁到帕席歐身邊,纏繞在他的指尖、髮梢、頸項,點點的金色光芒從黑暗中散出,映亮四周。

菲特萊爾看見漂浮的豔紅色頭髮,看見蒼白的手指和泡得發白的傷口,感受到幾乎無法被察覺的撫觸。

以及被帕席歐吸收的金色光芒與異常的黑色物質。

那個他看過、也擁有過,應該很熟悉卻完全無法認出來的黑色,正緩緩滲入帕席歐身體,直到周圍重新恢復一片平靜的黑暗。

帕席歐的身體裡沒有任何黑色物質的盤據,也僅僅是恢復一點體力,菲特萊爾感覺對方拿出藥劑往嘴裡送、又拿出一些東西向上拋出,凍僵的身體讓每個動作都異常艱辛,直到帕席歐拿出捲軸,青年才飛快的收回所有知覺。

傳送捲軸兌現在的他會造成什麼影響,菲特萊爾一點也不想試,然而很快的,他就知道這不是傳送。

時間再次開始回溯,幾乎被凍僵的靈魂彷彿被這種無法抵抗的力量衝擊出裂痕,疼痛如同被冰凍到極處反而宛若火傷的又冷又熱,煎熬般的痛苦卻沒能換來之前昏厥的待遇,回溯的歷程可能眨眼千年,對現在的他來說,痛苦漫長得如同歷劫千年。

再次穩定下來的時候,菲特萊爾覺得靈魂虛弱得瑟瑟顫抖,但很快的,他發現,他所依附的身體也在顫抖,疼痛似乎正與他的靈魂呼應,驚慌不安的情緒衝擊讓他努力清醒的意識又有些渾沌。

然後,這些情緒被一個很幼小的意識壓回去。

菲特萊爾聽見小孩子壓抑哭泣的吸氣聲,努力的、咬著牙的、抱緊自己、埋著頭、只看得見小小一塊石板地,忍住淚水、小心呼吸、控制聲音、壓抑恐懼,卻還是顫抖,充滿不甘心與憤怒的啜泣聲。

這是很小很小的帕席歐,是八歲還是十歲?

菲特萊爾藉由盯著地板的視野小心打量腳和腿的骨架,魔族依照血統的純度,在十歲以前基本與人類的生長速度相同,差異是在十歲以後才會出現,比例則各有不同,所以看著像八到十歲的魔族──尤其是純血統的魔族──那可能真的只有八到十歲。

小小的帕席歐似乎被自己聽起來異常清晰的啜泣聲弄得格外不甘心,菲特萊爾感受到那種憤怒,同時也感受到無法抹去的恐懼。比自己堅強很多的帕席歐一聲不吭的站起來,緊咬著牙,渾身痛得發抖卻還是洩憤似的拿袖子用力抹臉。

這不是一百多歲,會告訴他珍惜體力的帕席歐,而是會浪費體力,告訴自己要堅強的孩子。

長長的石廊看起來異常的高,充滿魔力的紋路在石壁上時隱時現,孩子再小心也無法熟練控制的腳步聲輕輕重重地響徹長廊,速度卻很穩定,即使每一步都痛得發抖。

任何一點動靜都能讓孩子顫動,再疼痛疲勞腳步還是努力加快,喘息與腳步聲的回音裡逐漸多了一些無法判斷遠近的聲響,帕席歐開始不顧一切的向前奔跑!

如水閃爍流動的銀色光芒淌過,幽暗的長廊在銀光流轉間變得更加神秘,帕席歐手中緊緊握住一樣東西,菲特萊爾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很明顯這樣物品讓他避免被這些魔紋攻擊。

幼小的孩子在這個如同迷宮的地方不斷奔跑,某個聲音始終不遠不近有恃無恐跟在身後,惡意與殺氣毫不遮掩,就這樣逗弄獵物一般地任由帕席歐通過無數轉角、經過一些菲特萊爾來不及注意的門扉。

不知何時四周銀光不再,牆壁上變成一種偏紅的暗金色,再後來,漆黑的牆上已經只剩火把搖搖欲墜的黯淡火光,甚至無法照亮更遠的地方,帕席歐還在向前,眼前已經看不到路、一片幽闇,菲特萊爾萬分不安,正想著這要怎麼走,帕席歐已經停下腳步。

一路上從未回頭的孩子,回頭看向已經變得遙遠的火光,喘氣、精疲力竭,短暫的安靜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帕席歐並沒有心存僥倖,只是下了什麼決定似的深呼吸,重新面對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空著的左手用力在傷口上一抹,按向看似什麼都沒有的黑暗。

一陣波動從掌下擴散,黑色的符文從漣漪中伸向帕席歐,看得菲特萊爾渾身戰慄。

這些符文並非釋放什麼,而是囚禁、封閉、抽取和剝奪力量、並且附上令囚犯衰弱的詛咒,帕席歐的血只是他個人的通行令,手掌沒入黑暗,死寂而奇妙的氣息浮現……

帕席歐將自己關進這個無人能破解也無人能進出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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