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有一天,以及很多的『有一天』聚集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但就是有一天,我突然開始想我是怎麼了,他又怎麼了,像始祖吃下智慧樹的果實那樣突然察覺很多、清醒很多,於是突然可以理解,神為什麼會把人類逐出樂園。
也許不是突然,但從那天開始,漸漸的無法再愛下去。
於是我們開始區分彼此的東西,拆散所有成雙成對的物品,當我們努力用理智面對分手,合租的房子裡最常出現的是『這個呢?』和『丟了吧。』
帶不走的,就丟了吧;放不下的,就丟了吧;無法整裡的,也丟了吧。
渾沌的、不確定到底重不重要的東西,一咬牙、下意識地趁著自己回想判斷的空檔,通通都扔了。
共同居住的公寓可以退租,但也有扔不掉也不能分的東西。
一隻狗。
四歲大的黃金獵犬坐在我們之間看著我們,從興奮的喘息張望到安靜乖巧,低頭看著牠仰望我們的眼睛,一絲分手的心痛不可思議的從肉體中傳出。
要養你的時候,我們都以為可以在一起很久,再不濟,也可以撐到你死。
「……我老家在嘉義,那邊有地方給牠跑,你比較不方便吧。」
「……嗯。」
「我爸媽和我叔叔,會好好照顧牠的,以前帶回去,他們都很喜歡牠。」
「我知道。」
「那,再見。」
「再見,好聚好散,希望我們還會是朋友。」
「還是朋友啦,」他笑了,笑得像我曾經最喜歡的那種笑容。「多保重。」
搬空的房子落上鎖,站在門外都聽得到回音。
我打開一道聽得見回音的門,把自己的東西搬進小套房,讓那些回音不再響起。
雖然說了還是朋友,但誰也不會想刻意主動聯絡。
我們只是努力在城市裡遺失彼此,希望這份關係就像順手遺失在某些地方的飲料或食物,吃到一半的東西沒有貴重到讓人心疼,但總會惦記一下失去的遺憾,而這些東西的遺留也不會對其他人帶來太大負擔。
畢竟只要丟掉就好,又不是活的生命。
就像是網路上的各種帳號,那只是使用過的遺跡,什麼意義也沒有,因為螢幕一直閃爍新的訊息,而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失去了也不覺得有什麼損失。
最多,不得不把老闆加入好友和MSN,連下班都很敬業的敷衍老闆。
忙碌的工作就會忘記季節,辦公室裡的季節幾乎都是看著女同事的衣裝或對話來決定,工作的週期以週末做為分界,至於季節與穿著,男人只要有幾套好西裝,懂得怎麼換搭領帶跟襯衫,再加上中央空調,季節幾乎可以從男性的日常中去除。
當然,這也只是幾乎而已,台灣的夏天熱到殺人,熱到讓你至少無法忘記夏天。
就在這種季節開始造訪的時候,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出現了一隻流浪犬。
看起來也是那種一窩風的養狗潮所養的狗,皮膚病很嚴重的哈士奇在騎樓的陰影下,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我忍不住停下來看牠,牠也發現我在看牠,一瞬間似乎雙眼發光,但又低下頭顯出怯懦的樣子不敢靠過來。
也好,我並沒有要養牠。
只是,看起來,牠還只是隻小狗吧。可惜的是在牠真正長大以前,沒有想清楚的人類就發現夢想跟現實的不同,即使原先身價高昂,依然輕而易舉的就被捨棄了。
我總是得經過那家便利商店,因為從我家到公司最近的公車停靠站就是那家便利商店,從那時候開始,不定時的就能在那邊看見牠,有時連續幾天、有時好久不見。
然後,忍不住在看見牠的時候打招呼。
然後,忍不住去要飼料的試用包給牠。
有一次下班的時候忍不住,拜託了公司的清潔工,在公司後巷借水給牠洗澡擦藥。
然後,我開始能常常看到牠。
然後,終於有一天,我才醒悟過來。
剛開始看見牠,只是剛好在這附近徘徊。
之後看見牠,是牠時間到了就在這邊等。
後來看見牠,是因為牠一直都在這裡。
即使毛皮脫落、肉體腐爛,依然睜著純淨的、因異樣通透而顯現紋路的藍色瞳眸,等待一個願意對牠好的人帶牠回家。即使不會也沒關係,似乎,只要等著,能看到你,一切就圓滿的別無所求。
我下班,其實已經很晚了,十點的台北用喧囂豎立孤寂,彷彿覺得累是種示弱。
便利商店二十四小時的燈,亮白的有如影集裡病房的燈光,我看到那雙藍色的眼睛露出不確定的神色,伸出舌頭,舔上我的臉,發出細細的嗚咽聲。
蹲在牠身邊,我忍不住把臉埋進彎臂裡開始哭。
因為這樣,我最討厭狗了。
這點,他從來都不知道。
我討厭這樣的等待,更討厭會在他們身上看見自己忍不住去等待期望的模樣。
我不是突然驚覺我不愛他,而是驚醒了持續等待的夢境。
他可以帶牠的狗回老家、帶公司的同事、球隊的學弟、大學的同學回老家,獨獨我不行。
在他帶了號稱要結婚的女朋友回家後,當然更不行。
他從來不知道,我知道他帶女朋友回老家的事,我知道他很多不知道我知道的事。
我只是不要像條狗一樣的失去尊嚴,我不想再這樣等待下去,邊等邊欺騙自己一切都很好。
「……不要哭了。」
聽到聲音,我驚訝的抬頭,而他的聲音顯得很困擾。
「不要哭了好不好?喝點咖啡好不好?」
不是不認識……便利商店的店長,每次買咖啡的時候都會跟我說兩句,等牠來了之後,還會笑著跟我報告牠的情況,聽女同事說他很喜歡狗的樣子,這隻哈士奇的毛能長回去,這店長也出了不少錢跟心力。
……可是現在是怎麼回事?
我還是停不下眼淚,他也依然是很困擾的樣子。他把我拉起來、拉進店裡,從架上抓起面紙刷條碼、從口袋掏出零錢扔進收銀機,然後拆開面紙遞給我。
…為什麼不用咖啡的紙餐巾……?
「免錢的紙巾很硬。」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店長嘆口氣,抽出面紙毫不客氣的擦起我的臉。「而且這是我付錢買的,你要怎麼哭都沒關係。」
「我……」這個…好像臉紅了?「我好多了,謝謝。」
「是嗎?」
他邊說又邊刷了一包濕紙巾投錢,遞給我擦臉。
擦完臉,氣氛變成有些尷尬不知所措的安靜,然後『叮咚!』的聲音讓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
「原來是你……」哈士奇看我們兩個都在裡面,想進來又不敢進來,半個身體在店裡、半個身體在店外,煩惱徘徊的結果就是『叮咚!』聲一直響。
「去外面坐好!」店長似乎管教得相當熟練,一呼喝,那隻哈士奇嗚噎兩聲,還是乖乖的回到老位置坐著。
「你……」現在是什麼情況?
「你為什麼哭?」
「……你為什麼問?」並不是不知道,但還聽到理由和原因……以及他說出的決定。
我不想再這樣朦朧曖昧的開始,這樣什麼都不清楚的,就被別人認養了愛情。
「……我聽你那邊的同事說你分手了,有些女職員還笑著問我覺得你女朋友是怎樣的人,但我覺得,你跟我是同一類的人。」
「我的確是。」是,我是同性戀。
「如果還願意再試一次的話,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呢?我喜歡你好久了……可以跟我交往嗎?」
如果只有前半段,我會拒絕,但他說出了後半段,在這樣的夜晚,不心動是騙人的。
「……我還在療傷期。」
「你還需要衛生紙嗎?」
我知道他想逗我笑,但我就是很不爭氣的笑了。
「我跟牠都會在這裡等你喔。」
我一愣,苦笑,忍不住就想說實話。
「我最討厭狗了。」
「不,你喜歡的。」他笑了,「如果不喜歡,你就不會在牠面前哭了,也不會讓牠舔你的臉。」
我笑著搖頭,總覺得,還是不喜歡。
「……搖頭是?」
「還是不喜歡狗。」
「那我,可以考慮?」
「說得像是我認養你一樣。」
「總要有人認養或被認養啊,」他開心的笑了。「只要那樣的關係適合我們。」
「說得也是。」
「跟我交往好不好?」
「好。」
「那牠呢?」店長大人神色小心的使眼色,而那隻笨狗正偷偷摸摸的回頭看我們兩個,一副又想摸到店門口卻被逮到的樣子。
「當成嫁妝吧。」
我笑了笑,希望這次能有兩個人陪牠走完一生。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