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回頭,回頭看望,不住看望,即使空無一物。

然後,那入眼的紅,燎原的,無風、無聲,漫飛著,成為唯一的顏色。

漫天張狂,不是鮮血的豔紅,飄盪了半天高……擺渡人無聲搖曳,劃過江面,飄盪於空中的輕柔落紅從未落於水面,僅是映落於篙下搖搖盪盪。

「要過江嗎?」

沙啞的音色,看不清斗笠下的面貌。

要過江嗎?

擺渡人只問一句,我卻一遍遍的問著自己。
未知去處,亦無來時路。

既然如此,又有什麼猶豫的呢?

「還能猶豫,就回去,莫貪看入眼的豔色,迷失了魂魄。」

非常訝異,擺渡人斗笠下低垂的頭與身形卻紋絲未動。

「…你不是…擺渡人嗎?」

「要想回去,莫再回頭。」
擺渡人只是又說了一句,並不回答我的問題。

「為什麼?」

「有事相求。」

「我已失卻來時路,又是這等境地,如何能夠回去?」

「我教你,就能夠。」

仍是平淡中帶有死寂的說話方式,卻有平穩的堅定……

於是我點點頭,也許這就是緣分,信與不信也是緣分。
「那麼,我能做什麼?」

「殺我。」

平淡的,好像對象不是自己。
「有事相求,是指這件事?」

「是。閣下懷中可有雋刻貔貅之金器?」

「這個嗎?」自懷中拿了出來,青銅合金的短匕。

「如此,有勞了。」擺渡人深深一揖,然後拿出一物。「這是生於江心的青蓮,持有此物,便可回去,但記著,切莫回頭。只一回首,蓮心光滅,魂魄便只能永世徘徊於虛土。」

「這樣,就可以了?」

「是。」

「為什麼,要我殺你?」

「擺渡人,是種懲罰。不滿萬年,不得擅離,不得登岸,擺渡人並非僅有一人,渡河的茫茫死魂又合其眾多……往往返返……要想提早解脫,喪於擺渡的兇魂之手,也是方法。」

「為何是我?」

「死魂行經幽土,至江邊魂魄多已缺失,難敵船上聚魂鈴的控制,聚魂鈴與船一體,因此,也只能尋找不受影響之人。」

「殺了你,你的魂魄又如何?」

「破除了禁制,也許魂飛魄散,也許再入輪迴。」

「這青蓮……」

「五百年,蓮心方含幽光,千年而光華燦,未能於燦爛時收取,青蓮會收斂花瓣沉於江下,從未有人知道何時會再浮綻於江面上,可遇而不可求。青蓮之於你,便如同你之於我,都是可遇而不可求。」

「我明白了……」

「那麼,請登船,然後……」擺渡人穩住船身,讓我上船,「殺了我再登岸,往遠離江的方向行去,切莫回頭。」

莫回頭……一次次的叮囑著,不知怎麼的讓人掛上了心

「你叫什麼名字?」

「不復記憶。」
擺渡人跪坐在船上,泰然自若。


* * * * * * * *


當你不能夠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本來是這樣想的。

「你違背了約定。」

前一刻張開眼,師父和師弟們驚喜的聲音同鼎爐裡的藥煙繚繞在房裡,待人都走了,本是虛弱的人從床上坐起,托掌凝神,幽幽青蓮便夾帶如水光華綻放在掌心。

斗笠黑長掛的身影,在淡然光華流轉間出現,佇立,開口便是冷淡直接。

坐起的人仍虛弱,倚靠床住,靜靜看著被他從死界帶回的古老亡魂,眼神坦然,卻又好像失了神智。

「為何?」

失去水岸的擺渡人如此詢問,凝視著的人神情有些恍惚。
「為何啊……我也不知道,拿到青蓮之後,下手之後…覺得惋惜。你想要自由,這方法比可能魂飛魄散的法子好,只是鮮少人知道也少有人做到。」

「這不是我要的自由。」擺渡人平靜聲音裡有凜然的傲氣。「這樣的你跟十殿閻羅或冥府之王有什麼不同?我不過從冥府換到人間,從水面擺渡換成你手中的青蓮。就算魂飛魄散,那樣我也是自由的。」

「下刀之後,我才明白擺渡人有一魄是鎮鎖在冥王殿裡。」

擺渡人沈默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擺渡人都這樣,但至少你是。你要我殺你,但死人哪能再死一次,你所求不過是魂飛魄散……船上的你魂飛魄散,冥府的鎖也隨之解開,就這種說法,你確實又死一次,我並沒有食言。只是,你也沒想到我這麼使用青蓮。」床上的人笑容狡獪,襯著蒼白的臉顯得格外虛弱。

「自損道行,耗損心神,現在的你有資質能力卻不怎麼樣,就為了惋惜兩個字?」

「我不知道,不過…可遇而不可求,這是你說的。遇見你這種……怎麼想都覺得可惜了,你寄蓮修練,要真正的自由也不是難事,何況這青蓮本是極其難得之物。」

擺渡人不再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叫祁延松,」虛弱的笑了笑,「我不知道為何你散失的一魄會在冥王殿,那也許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說著,祁延松翻腕推掌,原本懸浮於掌心的青蓮直直飛向擺渡人,消失在那浮幽於空氣的形體裡,然後,那微微僵硬震動的形體彷彿由內而外的,被青蓮的光染上實色,映照出地面上頃斜修長的影子。

「你……」

「你比我更需要它。只是,短期間你也離不開我,畢竟是我以魂魄帶青蓮進入陽間。」

擺渡人兀自沈默,室內青蓮幽光散去後,窗外淡淡的銀白月光就變得明顯,如霧般薄薄灑落在房裡。

「你叫什麼名字?」
祁延松的問題一如之前空空落下,他笑了笑,早已知道擺渡人的沈默不滿,還有那傲然平淡的頑強。

「叫你蓮,可以嗎?取名命名非我所長,你不反對我就當你尚可接受,或者,等你想到叫我改改……」

撐不住…祁延松心想著,身體軟軟地倒回床上,讓擺渡人看著吃了一驚,過了一會兒,才遲疑的走向床邊,靜靜端詳、伸手把脈,才確定人只是虛弱,強撐不住昏睡過去。

喋喋不休的人睡著了,夜很深,擺渡人微微仰起頭打量房間,然後一步一步確認似地走向滲進月光的窗戶,推開,緩慢推至完全敞開,感覺月光平等的灑落在身上。

擺渡人就這麼在窗邊佇立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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