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頭,看著他,我不知道我現在停不下來的微笑在他眼裡看起來像什麼,但是我真的很高興。
「今年,也看到你了。」

他毫無聲息的靠近,俯視坐著的我,掙扎,困惑,然後毫無重量的坐在窗台上,我任由他看著我愉快的表情,而他除了眼裡偶爾閃過的情緒,臉上總是平靜的。

「……你真的,很奇怪。」望著我放在他手邊的酒,低垂著眼,在良久沉默之後輕輕開了口。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這是感想,所以不需要回答。
但我問了問題。
「你為什麼……總是一隻手一隻腳的出現?」

他聽到我的問題,輕輕舉起左手在眼前端詳,腕上有圈淡淡的紅痕,他看著,回憶,表情迷惑。

「不記得了。」

「那你的名字呢?」

他苦笑,搖搖頭,也不知道是不想說還是不記得……也許是不記得了吧……

「那鐲子呢?為什麼戴著鐲子?」

「有人送的吧……也許是我娘,也許不是,記不清了。」

「那你為什麼……每年出現,兩個月夜……」

「不知道,但很懷念……偶爾出現,看看,」他看著我,靜靜的笑了,彷彿看到月夜裏曇花綻放的瞬間,「十一年前,第一次被人撞見,次年,又是你……然後,我想知道你什麼時候會放棄,什麼時候找人來驅邪……鬼很無聊,耗損時間,磨朽記憶,最後大多像我這樣只剩下失去目標的執念……」

「還是因為寂寞?」伸手拉著他的衣襬,望向他眼裡深處的朦朧記憶。「活著的時候寂寞,死了之後只記得寂寞,所以你年年出現,無法升天……」

「你希望我升天?」

「我希望能見到你,卻又對你年年徘徊而感到心痛……活著的時候想不開,死了之後是不是就能放下?」

他的表情有些詫異,然後則是莞爾溫和的微笑。
「你是個溫柔的人,雖然奇怪又遲鈍。」

「……抱歉。」意識到自己居然三番五次的在死人面前提到死,被人說遲頓也實在是無法反駁。

「但也許,你說對了。」

原來,終究你連寂寞的感覺都忘記了,還是因為寂寞太久忘記了那就是寂寞呢?

我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手不自覺的纏上他直至腰際的黑髮,在他清寂深邃的瞳眸裡看見自己的倒影。

「明天見。」

他清輕的聲音以及低垂雙眼的動作讓我回神,我卻不明白我剛才究竟想做什麼。

簡短的道別是我許久以來第一次得到的承諾,改變了等待的味道。
然後,他帶笑的臉緩緩消失在月光下,留下我跟月光,幾乎沒喝的酒散放著香氣。

約定,只要掛在心上,就會期待,時間,就過的特別慢。

一夜輾轉,昏昏沉沉也是一天,白日裡父母出自關心的叨念笑一笑也就過了。

深夜裡,萬籟俱寂,手裡,兩只杯子,一小瓶一人份的酒,父母漸漸衰老的呼吸聲或深或淺。

走向昨夜的窗台,他瑩白的身影坐在我昨天的位置,仰頭看著天上孤單璀璨的月亮。

我靠近,放下手中的東西。他輕輕轉頭,看我,微微一笑。

「今夜,也許是最後一次。」

「是升天,還是能轉世了?」等了十年才看見的笑容在眼前綻放,心中一陣抽痛。

他輕輕搖頭。
「我……不想再來。」

「因為我嗎?」

「是。」

「為什麼?」

「已經,十年了……你沒有娶妻,沒有生子,父母健在,卻在年復一年的夏夜守候鬼魂。我走的時候很年輕,所以,我不相信明天以後的時間,生命,既不堅固也不漫長。」

「這是原因?」

「…是。」

「這不是原因。」

我伸手捧住他的臉,強迫他看向自己,他平靜裡帶著孤寂的臉,在月光下美麗的人暈眩。

「那麼,你覺得什麼才是原因?」

笑容緩緩的自他嘴角揚起,漫過眼角,我無法動彈的感覺到他美麗的手劃過我的嘴唇,撫過喉結。

令人戰慄的寒意流竄全身,彷彿理解了他在想什麼,卻還是無法放手。

「生前……我不愛女人,只愛男人……曾經,這裡是幢家族藏污納垢小樓房,沒錯,我很寂寞,我有著能讓媒婆踩破門檻的家世,容貌,能力,街坊的姑娘對我暗送秋波,但那終究不是我要的。」

他的手緩緩移動,眷戀似的滑過我的臉頰,頸項間的觸覺帶起一陣酥麻。

「我想殺你,又不想。」

「為什麼?」

「鬼魂,都很寂寞,想留住能留住的東西,不想看見你衰老,愛人別抱,死人有喜怒,卻沒有觸覺,如果是我殺了你,你就永遠走不了。」

我看著他感懷已經失去的溫暖與知覺,靜靜的等他說完。

「可是,活著的你,年年夜夜,記著一件事,從未放棄。」

「捨不得嗎?」

「你是活著的人,你還擁有生者理當擁有的一切,我不能剝奪。」

「你害怕。」

「很害怕……不想讓你,跟我一樣,但遲早,一定會,奪去你的性命。」
方才一瞬間的媚惑微笑已不見蹤跡,他苦笑,想拿下我的手,卻驚訝於我沉穩的反握。

我探頭,微側,印上他毫無溫度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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