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活到目前為止的時光裡,漫長的歲月以來,很多時候我會不由自主的想,究竟是因為我相信會活下來所以我活著,還是因為我不相信死亡所以沒死?
想想在那智者諄諄教誨、而先知遍行神蹟的時代,很多血腥卻也因此而起……諸神遺留的艱難課題裡,有著惡魔陰暗狡獪的低語。
……在黑暗中,那或許是最高潔,也是最廉價沉重的枷鎖……

(節錄自費格那文書,34章,17到2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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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遲暮的聚會

雪地上凌亂而又漸趨整齊的腳印緩緩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看不到它的擁有者。那是麋鹿的腳印,凍原的冬季才剛開始,那些大塊頭必須在苔原完全被覆蓋前離開,前往食物較為充裕的南方,過冬、繁殖後代,然後再回來。

凍原上,雪漸漸地停歇,太陽離開了中午的時分,風取而代之掃過表層的薄雪。

旅行者拉低了斗篷的帽緣,雪地刺眼的反光以及乾冷的風對於眼睛都不好。咕噥的瞄向周圍幾隻狼,這些掠食者在許久之前沒能成功的飽餐一頓,鹿角戰勝了尖齒利牙,跑的夠快,脆裂覆雪的泥地裡沒有血跡。所以狼群似乎決定將自古傳承來的毅力,發揮在看起來好像比較容易得手的對象上。

逼近,離開,再逼近。

旅行者迅速抽出了長劍,伴隨著野獸的怒吼,在兩種閃光分合之後,血濺的雪原很快的又恢復了原先死寂的寧靜。散去的狼群有些勤奮的去尋找新的獵物,有些則藉著同伴的屍體以獲取足夠活下去的能量,凍原的法則是殘酷的。

旅行者遠離狼群,捧起地上的雪略為清理長劍。方才差點就飛走的斗篷就放在腳邊,斗篷陳舊的料子呈現出溫暖的色澤,想必它的主人也是這麼覺得的。

清理完畢,收起長劍的旅行者重新披上了斗篷,完全不會糾結的金色長髮被突來的強風捲起,那是一張年輕的臉。深邃的眼裡有著古老森林的迴響,淡淡的蒼茫從眼角流逝,連同斗篷覆蓋住足以明辨的特徵。

尖尖的耳朵消失在布料下,旅行者看著天色輕輕的嘆了口氣。為了在日落之前找到合適的營地得再加快腳程,只是所謂的約定日看來還是來不及。

不知道那些遠在歐福魯斯克的人們怎麼樣了?

※※※※※

羅伯是個很平凡的男人。娶了一個雖然不是很漂亮,但是個性和手藝都很好的女人。即便近幾年有越來越囉唆的頃向,但她還是一個好女人,這是羅伯即便在酒館喝醉了都不會否認的事實。更何況,他們還有幾個可愛的孩子。所以羅伯在小酌之外的時間,也抱持著希望對現實投注適度的勤奮。

但最近村子裡發生了些怪事。

首先是村民一個接著一個的失蹤在附近的地區。其中有些回來了,有些似乎永遠不見了。一點可供搜尋的線索都沒有。而回來的,也變了。變的沉默而安靜。行為顯得有些生硬,對於人群也疏遠了。不過大致上都還好,只是完全無法問起失蹤期間的事。如果問了,得到的回應也只有茫然,線索就這麼斷了。

找不到人,搜山也沒有結果。面對他人的哀戚,村民只能盡可能讓自己結伴而行。

然後,接著突然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
其實這本不是很奇怪的事。即使是像這樣的偏遠村落,一年裡還是會有個一兩次機會看到一小群一小群的冒險者來這裡,每次出現的面孔也少有重複的。雖然村民對冒險者並沒有太多的好感,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也為這個村落注入不同的生機與財富。結果就是,和氣的共存是這裡的居民對這些來來去去者的期望與看法,沒有除此之外的更多期待。

然而今年、現在、此刻的這些,就彷彿是把瘴氣穿在身上的惡意聚合體,光是在村民的眼前走動,不,光是存在在身邊的這件事,就有一種好似中毒或是窒息般的感覺,深刻的不安讓陽光下的活動人數銳減,入夜之後還會在外閒聊遊蕩的人也少了很多,有的人甚至出現了「會不會在睡覺的時候被殺呢?」的想法。

然而脫離了想像的泥沼,事實所呈現的結果卻是很平凡的。這一批人只是默默的離開一陣子,然後又回來這個作為根據地的村落,既不友善但是也沒幹什麼壞事的樣子,不管傳聞與疑問,他們就只是沉默。

或許沒什麼。比較樂觀的村民這麼說著:「只不過是時機不對。」

可是,不管村人有沒有發現,所謂的沉默和那所謂的不安,隨著那彷若黃昏的季節,準確而快速的,融進了可見的有形之物裡。

失蹤的人變成沉默的人,無法沉默的人則變成失蹤的人。而乘著黃昏而來斜影伸入黑暗的冒險者,在不知何時無聲的增加了。

「……在這種時候,太奇怪了……」
在某天夜裡羅伯為了秋收的稅租而去村長家的時候,從門縫裡聽到了討論聲。雖然不知道村長是跟誰在對話,但是村長的聲音裡有著困惑和難以壓抑的恐懼,喉嚨裡的聲音微微顫動。

從黯淡無光的縫隙裡滲漏了些好像不太應該知道的事,這種負面的感覺令羅伯從心裏的感到不安,勝過了原本的好奇心,無聲而倉皇的離開了秘密的門扉。
在黑夜裡,有些事情是不能被傳頌的禁忌。羅伯在跑回家的路上迫切的期待太陽光芒的庇護,陽光的溫暖總是能隔絕一些秘密的存在。

第二天,村長和隔壁的葛爾克都不見了。又過了一天,回來的村長加入了那沉默的行列,而葛爾克則加入了那永遠的安息。

村民替葛爾克舉行了葬禮,羅伯從來沒看過蓮娜哭的這麼沉默而安靜。那天,蓮娜也離開了,既沒有人阻止,也沒有人想多說什麼。離開,已經是這些在這兒生活一輩子的人,最無法面對的選擇。

然後,紅葉落盡,秋天過去了。西風變成凍結一切的刺骨北風。
這樣晦澀的情況一直到冬季的第一場大雪、聖希薩斯節過後依然持續著。難得的慶典失去往年應有的活力,就像難得一見的滯留濃霧,彷彿吸收了人們所有的熱力般,放肆濃厚的堆積,自入冬以來就不斷的附著在村民的眼前。

隨著天氣益發的料峭嚴寒,很多日子裡已經分不清眼前的白究竟是霧還是雪。彷彿村子被巨大的白色怪物給吞吃了一般,很多東西就在白雪間慢慢地被消化於無形。

除了沉默,就好像這一切本來就不存在一般。

撥開窗戶上厚厚的霜雪,雪白的村鎮益發顯的死寂。羅伯咬牙告訴自己一定要離開。老婆孩子都已經在入冬前就送回娘家了,秋收的穀物看樣子就算人不在也不用擔心看管的問題。

一定得離開,非離開不可。這已經不是光靠等待和村長的力量就能夠解決的了,更何況那樣子的村長毫無期待的價值可言。只要收好地契,離開這裡,歐福魯斯克的郡府人員和聖職者們不會見死不救,而財產則依舊安全無虞。

如此想著的羅伯把用麥子換來的軟皮甲套在家居服外面,再套上外出用的棉襖以及從曾曾祖父留下來的海狸皮外衣和鞋子。如此即可保暖又可以防止雪融著濕衣物而失溫。在確認了四下無人後,羅伯從連接農具室的後門出去,目標是兩哩外田邊的儲藏室,那裡除了乾草外,還有羅伯早就藏好的背包,裡面有足足可過上半個月的乾肉、葡萄乾、酒,以及麵粉、毛毯等等。既沒有雪橇也沒有馬,羅伯是覺得這裡地處山區,騎馬不但不便還容易被發現,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騎術不足以逃命所致。

邁開步伐,浩浩的單色雪原之間一無障物,沒有影子沒有聲音的停留在逾踝及膝的深雪裡,未知的濃霧集結在空氣中,那是羅伯現在唯一能利用的掩護,是不安的來源也是不安的屏壁。

所見之物對於活著的人而言,才是最真實而又安心的依靠。而現在什麼都沒有。

只有刺骨冷寂的白。

終於,羅伯離開了,有如被白色的無形之手抹去,邁向希望中的歐福魯斯克。

* *

營地的火光映照著披負白雪的巨大冷杉,另一側則是視野開闊的雪原。位在雪線上的火堆燃燒著松針柔軟的香味,在冷寂清亮的月夜裡肆逸出令人懷念的疲憊感,明亮,有些遙遠的安靜。

有個矮人坐在火堆旁。紅艷而偏黃的火光輕輕地在他臉上晃動,讓他長壽而有些年歲的臉看來有如岩石,堅硬、有些頑固,卻又有著難以言喻的柔和,彷彿將火焰隱沒入體內,沉靜的力量。然後,不知道坐了多久的矮人動了,人類或許無法查覺的細小聲響令矮人防備至今,長久在礦坑工作的矮人們,向來在幽暗的環境也能有極佳的視力,但溝火的亮度反到妨礙了矮人對遠方的判斷,於是,矮人藉著逐漸趨前的聲音,穩穩的擲出燃燒著火焰的粗實木塊。

「……親愛的薩得,難道你對每個尋求光亮與安寧夜晚的旅行者,都這樣投擲火炬嗎?」

被擲出的火塊停在來人腳前的雪地裡,殘火的紅光描繪出原本不甚清晰的臉。綠色的披風,月光般的金髮,很輕很輕的腳步聲彷彿雪花落在雪上,如同他臉上柔和而頑皮的笑容。

矮人悶哼了一聲,撇過頭,往溝火裡又添了些木塊,熟練的調整出適合兩個人取暖過夜的大小。

火光變得熾亮,順著燃燒的氣焰柔軟優雅的晃動,金髮的精靈微笑著。然後,他脫下斗篷,坐在矮人清出的木敦上。

接過鋼杯盛著的葡萄酒。

「謝謝你的酒,法恩和小克里斯好嗎?」

濃密的鬍鬚動了動,有些不滿。「你這精靈還記得他們?小克里斯都已經是大克里斯,法恩那個小夥子頭髮都白了。」

「……嗯嗯……原來,這麼久了……」
小小的鋼杯裡搖晃著殘酒,精靈的臉上沒有愧疚,反倒是淺淺的笑了。想起以前的事,叫做懷念的心情就難以掩飾的從嘴角的笑容裡洩露,即使是平淡長壽的精靈,卻也絕對是念舊而誠實的。

矮人見精靈笑了,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嘰嘰哼哼的撇過頭,一把長鬍子顫顫搖搖。

「?你看起來好像生氣了,為什麼?」

精靈問的十分真誠,於是瞪著精靈的矮人,臉色就顯得格外的紅潤,長而濃密的美麗鬍子也越抖越厲害。

「丹尼亞斯!!你這混帳居然還問我為什麼~~~~~~!!氣死我了!你們這些精靈一個比一個討厭!!」

面對突如其來的大聲咆嘯,丹尼亞斯先是一陣很輕微的錯愕,然後便拿起放在地上的酒瓶為激動的矮人同伴添酒至滿杯。

臉上盡是毫不遮掩的笑意。

「薩德,真的好高興你還是老樣子,聲音還是那麼中氣十足的響亮,好大聲。能夠在獨自旅行的夜晚碰到久別的你,我真的很開心。」

「哼!」

「別生氣,我並沒有忘記呀!我有記得帶禮物,難得一見的好酒和你以前最喜歡的酒我可都沒忘。」

聽到酒,原本把頭撇一邊任由丹尼亞斯自說自話的薩德,不自覺的轉動了視線。

「……薩德,你表現得太明顯了……」看著矮人再明顯不過的表情,丹尼亞斯不無感慨的嘆息道。

「少囉唆,精靈就是這麼婆婆媽媽的,無趣!喏,東西在那裡面?嗯?你帶了多少?一瓶、三瓶?還是五瓶?反正最後都是我喝,現在讓我嚐一點就原諒你!」

「好嚴重,薩德。矮人通常都只喜歡啤酒,你比以前更像個酒鬼。」

「什麼話,那些只懂得喝啤酒的全都是小鬼!懂酒的矮人就該像我這樣才對!」

是嗎?

丹尼亞斯在心裡對矮人朋友的自我評價畫出了巨大的問號。然而他也清楚,去爭論『一個酒鬼到底會多懂酒』的這種問題從一開始就沒有意義,再碰上以頑固著稱的矮人為對象就更加是白費力氣。

「薩德,太大聲了,這樣冬眠的動物們會做惡夢啊。酒我請馬吉尼耶爾帶去歐福魯斯克了,馬吉尼耶爾還記得吧!?東西拜託他就不用擔心。」

「什麼!呿、原來交給馬契爾那小子了……這哪裡不用擔心?!」
薩德當然記得馬吉尼耶爾——週遊於東邊精靈的崔蘭絲古林以及山地矮人礦區的商隊之子……古靈精怪的小夥子,總是很滑頭,但對於朋友卻非常誠懇。
對薩德和丹尼亞斯來說,與其說馬吉尼耶爾是朋友,在感情上更像親人。他們幾乎是看著馬吉尼耶爾長大的,人類從小到大的歲月對精靈和矮人來說就像是花開花落一般的短暫。如今,依舊被暱稱為馬契爾的那小子已經滿三十歲了,很少回東部礦區的薩德,當然不知道這個往返於人類社會和家鄉的商隊之子,已經成熟的自有其擔當和作為。

就像丹尼亞斯不清楚小克里斯的現況那般,所以,丹尼亞斯只是輕鬆神秘的笑一笑,留下喝不到酒的薩德瞪著營火倒頭就睡。

於是,即使在沒有太陽的深邃地底也不賴床的矮人,第二天早早就拖著丹尼亞斯飛快的趕路。美酒對酒鬼所展現的誘惑力,讓耐力原本就遜於矮人的精靈暗暗叫苦。憑藉著薩德對美酒的熱情,硬生生把預計五天的路程縮短到兩天,透著白楊木林枯冷瘦長的黯淡身影後,歐福魯斯克的城牆舉目可見。

瞭望塔的燈火在薄霧的冬夜裡遙遙閃爍著。

兩人耗盡體力的趕路後,終於照計畫到達城下附近的村落,得以住進有乾淨床舖的便宜旅店,這之間的路程其實有著不小的風險。倘若在途中天氣轉惡,無法抵達村莊的兩人勢必還得去尋找適合紮營的地點,但同時也失去了最佳的準備時間。這種得到好天氣的運勢,讓薩德在旅館拿到啤酒後分外的張揚得意,用滿滿的啤酒泡沫大聲歌頌酒神的庇祐。

他們到的算早,因此店裡的人並不多。再加上這一陣子出入旅店的全是準備入城過年的人,所以明瞭此事的丹尼亞斯並未阻止友人嘹喨的歌喉,而是喝著啤酒,在飽足後放任自己懷著慵懶輕鬆的心情,聆聽矮人歌謠裡特有的活力與節奏。如此熱鬧豪邁的歌聲連店老闆都忍不住打起拍子,更遑論本就喜愛喧鬧的冒險者。打擾他人的問題不存在,只有越來越多的聲音隨著客人的到來而加入原有的歌聲中,歪歪扭扭的人影開始爬上清空的桌面支支搖搖踢踢呾呾的跳起看不出是什麼的搞笑舞蹈,帶著酒嗝與醉意的聲音濃濃地晃入依舊冷靜的油燈光芒,彷彿整間旅店都染上了啤酒的色澤。

歐福魯斯克的新年要到了,這裡的新年幾乎是大陸上所有冒險者都必然參加的。

就像是有家的人就會回家過年一般,半楚邊境的大城歐福魯斯克是歷史悠久的冒險者之城。城裡有所有你知道或是不知道的種族來來往往,大大小小聽都沒聽過的神祈以及神殿,流浪樂師的歌聲曲調終年不斷,就彷彿這裡是所有故事的起點也是終點。

歐福魯斯克可是神的名字,所有冒險者的守護神。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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