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連自己也看不見的黑暗中,與不知型態、不知何物、但絕對危險囚犯共處同一個空間。

菲特萊爾感覺帕席歐蹲下來,手小心的在地上摸索,接著坐下,再次用觸覺判斷周圍的空間,謹慎地移動,將自己從面朝裡面改為側面,即使在這個什麼都看不到的地方根本沒有區別。

帕席歐沒有從空間環拿出任何東西,反而朝身上摸索,以極小的動作找到、吃下去,疼痛被緩解治癒的舒適瀰漫開,他無聲地鬆口氣、坐了一會,蜷著身體小心躺下,這次面朝外。

一度消失的腳步聲再次出現,還不止一個,聽起來大約是三四個人,呼吸聲各自帶傷,似乎靠著犧牲同伴保留大半的實力。

「沒路了?」

「不知道,這什麼地方?」

「我怎麼會知道,大人從來沒講過,看這小鬼往地牢跑還以為有什麼王宮密道,誰能想到居然底下這麼深!」

「他進去了?」

「至少氣息是消失在這裡。」

連意志也無法支撐的身體躺在地上,聽著外面的對話,顫抖與恐懼完全從年幼的身體中褪去,不是因為信心或勇氣,平靜是因為帕席歐再也沒什麼可做的了。

他靜靜的等,聽聲音近在咫尺,三個猶豫不覺得殺手最後決定繼續向前,他們得把握機會以及最後的時間試試,而這個嘗試很快得到結論──前面沒有路,但是有個阻止前進的屏障。

他們的目標消失在這裡,去哪裡真是再明顯不過。

屏障之後是什麼三個人都不覺得是密道,這麼深的密道太不方便了,應該是個房間,或許還是個有傳送陣的房間,於是他們嗤笑帕席歐的天真愚蠢,大人怎麼會忘記封鎖附近的空間好讓傳送陣失效呢?

這些人刻意以言語刺激帕席歐,菲特萊爾覺得這三個人就像吟遊師人口中話太多而失敗的配角,帕席歐靜靜的聽這些人說些試圖刺激他的話,因為這些人沒能在這麼近的距離察覺他的呼吸而又更安心了一些。

沒能把小孩激出來也沒逼出什麼動靜,三個人說真的也沒太大失望。一路追來他們已經見識到這孩子有多狡獪,做些不費力的嘗試投資一下早點收工的願望很值得,尤其沒人知道眼前的東西和裡面究竟怎麼回事的時候,動嘴安全得多。

菲特萊爾覺得心揪了起來,他知道這是過去,卻無法克制緊張壓抑的情緒,外面的沉默是攻擊訊號,而很快訊號便化為實際行動,能隔絕氣息的黑色屏障非常強悍的檔下所有攻擊,溫吞到令外面三人咒罵的震盪似乎從眼前什麼也看不出來的屏障擴散到帕席歐躺著的地面,漸漸將整個空間的氣息擾動起來。

不論法術攻擊還是物理攻擊,施放在屏障上都激不起半點聲音,這種平靜在濁重的呼吸聲襯托下逐漸變得異質,帕席歐的安靜凸顯了外面瀰漫的恐懼,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向外流動、做了什麼,終於突破沉默,發出尖叫!

「這到底是什麼!!」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想退走卻又晚了,慘叫讓太過細碎的聲音難以辨識。但最終,這些都安靜了,不再有人攻擊,也沒有任何離開的聲響。

菲特萊爾覺得恐怖,大部分的地牢不會有這種殺傷力,就算有也不會讓這幾個殺手問出『這到底是什麼』,而現在,菲特萊爾更想知道,這間『牢房』裡封禁的究竟是什麼?

是什麼東西會用到這樣的牢房?運作中的符文以及外面消失的聲音,無不說明牢房中還有一位房客,菲特萊爾希望帕席歐快點離開這裡,然而躺著的孩子依然沒有動靜,反而鬆一口氣,閉上眼睛睡了。

菲特萊爾不像第一次那樣還可以有限控制帕席歐的身體,帕席歐陷入沉睡沒多久,菲特萊爾的意識便也被拖入渾沌中,恍惚浮沉,不知今夕何夕。待他意識到自己醒來,帕席歐被餓得胃痛,在黑暗裡抖著手往嘴裡塞藥,一成不變的黑暗與死寂讓他遲鈍得沒能發覺自己醒了,最後還是因為疼痛讓他從渾沌回歸現實。

可是疼痛並非絕對定位,很多幻覺都能呈現疼痛,在這個無法區分空間與時間的地方,當神智模糊的時候感官也會逐漸混亂失去作用,進而影響性格與靈魂。菲特萊爾沒想過只是睡一覺就能對他產生這麼大的影響,那麼心智上比他更年幼的帕席歐豈不更危險?

「離開這裡,快點離開這裡……」菲特萊爾知道對方聽不到,但他還是想試試,說不定漸漸會有什麼不一樣?既然他在這裡,又不知道火焰是什麼,那總得有些是他能做的才像試煉。控制不了身體,多說幾句話大概能幫助帕席歐什麼吧?

菲特萊爾換著語氣在帕席歐的身體裡勸哄,希望對方快點離開、告訴對方外界應該已經安全了、解釋待在這裡的危險性……一遍又一遍的話語沒能帶來任何效果,菲特萊爾無從判斷帕席歐是真的沒聽到抑或拒絕相信他所聽見的聲音。幼小的孩子以最小的動作停留在這個空間,飢餓到身體疼痛才有限的吞服水和替代食物的藥品,繼而以進食作為睡眠的時間標的,強迫自己入睡直到自然清醒。

『日』與『時』的時間單位已經完全沒有意義,菲特萊爾不斷的說著沒有回應也不知是否被聽見的話,帕席歐日漸清晰的心跳聲是唯一的回應,聽得久了幾乎令人崩潰。

他都這樣了,這個從進來到現在都一直安靜得彷彿不曾動作的孩子真的沒事嗎?

在第十一次進食後不久,這片黑暗重新有聲音造訪,腳步聲由遠而近,打斷千篇一律得令人瘋狂的心跳聲,停在眼前不知遠近的黑暗之外,不大聲卻也不刻意壓抑的交談這片黑暗重新有聲音造訪,腳步聲由遠而近,打斷千篇一律得令人瘋狂的心跳聲,停在眼前不知遠近的黑暗之外,不大聲卻也不刻意壓抑的交談穿透幽冥,如果帕席歐出現在外面,那這的確是死神的交談。

「大人,這裡有血跡。」

外面的三人討論血跡如何產生,還原之前的殺手如何被殲滅,再困惑帕席歐是如何辦到。

在極短的時間解決對手,並且處理掉三個成年人的屍體?或許死屍體可以放進空間戒指──或許那個瘋子一般的魔王會給他珍貴且唯一的獨子這麼誇張的空間道具──

但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要如何在小範圍內精準擊殺三個實力高於他的成人?更別提血跡呈現的傷口高度不少都遠高於帕席歐的身高。

單純地討論不會有結果,而血跡在前方中斷的跡象如此明顯,不會有人發現不了,菲特萊爾稍稍有些緊張……這些人繼續向前探索的打算不讓人意外,但他擔心這些討論帕席歐是否在黑暗之後、找到後要如何虐打再向上回報的人是否能突破眼前的監牢。

菲特萊爾透過帕席歐優秀的天賦感知四周的變化,黑暗間流轉的力量與眼前波動的反餽幾乎與上次一樣,彷彿外界的攻擊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得連一個人都無法逃脫,甚至連慘叫都無分軒輊。

死亡來臨得很快,這也意味著安靜再次迅速回歸,帕席歐仍然沒有離開的打算,在這片令人瘋狂的黑暗中堅守,頑固得超出菲特萊爾的理解。然而在這之後第七次進食、第十五次進食的時候,菲特萊爾虛弱地感慨帕席歐比他要了解自己的敵人。

當三撥人馬都消失在這盡頭後,潛伏而來的各方人馬更加頻繁,那些慘較與對話甚至簡單的腳步聲,成為維繫帕席歐心靈的重要扭帶,他昏沈的神智在某些時候已經不足以支撐他穩定的進食,時間的紀錄也越來越混亂。

不論外面的聲音有多頻繁,他所身處之處永遠是不變的黑暗,即使是慘叫也顯得太過遙遠,菲特萊爾努力和帕席歐說話、不論對方是否聽見──帕席歐絕對不可以再留在這裡!

也許不需要太久,帕席歐就再也無法走出這裡,在那之前,一定得離開!

在這片黑暗中,菲特萊爾自己也變得虛弱,雖然他本來就沒什麼用,但他總歸是記得……這是個過去,他來自未來,而這裡總歸會有他能做的事情。

飢餓感隨著遲鈍的時間感一起鈍化,來訪者的頻率開始下降,菲特萊爾在不斷呼喚帕席歐的同時覺得黑暗似乎產生變化,或許大量的鮮血改變、喚醒了沉睡在黑暗中的某樣物事,偶爾帕席歐茫然地清醒、分不出夢與現實的差異時,會感受到某種小心翼翼的碰觸,那種撫觸輕巧得幾乎令菲特萊爾忽略。

但那些緩緩流淌入身體中的、支撐帕席歐生命的力量卻無法忽略。難以分辨善惡的撫觸帶來生命,也帶來讓菲特萊爾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帕席歐睜開雙眼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反而菲特萊爾看不見的夢裡擁有光與色彩,對附身的菲特萊爾而言,他的世界則只剩黑暗與失去知覺的差異,帕席歐清醒的時候他能說話、反之則不能。

有時連他自己都覺得,不斷呼喚帕席歐只是因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他連自己是否存在都不確定。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訪客不再到來。等菲特萊爾察覺這件事才驚覺,帕席歐也很久不曾進食,這段期間,身為父親的安佛瑞斯一次都沒來過這裡,那個不知名亦不知形象的存在維繫住帕席歐的生命,毫無溫度卻從未斷絕的撫觸於是顯得溫柔又慈愛。

就在帕席歐的意志與生命如同殘燭的時候,黑暗裡出現了光。

細小、輕盈、如同朝露在陽光下閃爍幻滅,從黑暗中突兀的散出,籠罩在帕席歐身上、再沒入體內,微少、緩慢、卻持續的滲入滋養了帕席歐與菲特萊爾衰弱的靈魂。些微的恢復令菲特萊爾得以利用孩子茫然毫無焦點的視線,希微的光芒有些刺眼,模糊的映亮帕席歐身邊的細節,讓菲特萊爾發現那些撫觸實際上──什麼也沒有。

不是實體也不是物質,而是他很熟悉的、如絲如霧、有時帶點孩子氣的黑色,只是沒有像他體內那樣的帶有詭異不明的氣息,而這些黑色正不斷的崩解、又從黑暗中紡出絲線,絲線崩落成發光的沙粒點點飄散,帶來充盈靈魂與身體的能量散佈在帕席歐四周,意識茫然的孩子不知道吸收,菲特萊爾有些著急,卻發現這次自己可以幫忙。

先是數著顆粒一般地幫助帕席歐一點點適應,然後逐漸增加,讓虛弱的身體浸潤在這毫無攻擊性的純粹能量,不追求能量被徹底吸收利用,只是先讓虛弱的靈魂與身體能恢復到更加健康的狀態。

菲特萊爾不貪心,至少他現在能做到些什麼而不是無能為力,雖然他說話帕席歐還是聽不見,可他已經不在乎這些。外面的時間或許日復一日,裡面的時間卻光陰模糊,菲特萊爾漸漸習慣這樣照顧帕席歐,發現經由自己轉換這些能量能讓對方更好利用後便毫不猶豫地這麼做,為虛弱枯瘦的身體好轉而欣喜不已。

每天計算好轉多少已經變成菲特萊爾最大的樂趣,自言自語變成第二,注意力被侷限在微觀的菲特萊爾沒發現光明充盈的範圍正在擴大。

健康並沒有增加帕席歐清醒的時間,這讓菲特萊爾的活動時間也愈漸減少,只是他能做的事情本來就不多,漸漸連帕席歐身體好轉的喜悅也無法支撐這種樂觀的情緒。正當一切又將恢復成最開始那種無力的死寂時,長久以來睜眼也恍若不見的無神雙眸動了動。

「帕席歐!!你醒了嗎!?」

「……你是……什麼?」

「!!!!!」

因為太習慣自言自語,帕席歐第一次的回應嚇得菲特萊爾在附身的身體裡竄了一圈,才戰戰兢兢地回到平常待的位置,仔細地打量四周又嚇一跳,很意外黑色的部分退去如此之多。

「你……」因為太久不曾進食、說話,帕席歐的聲音沙啞,對於如何組織語言也變得遲緩。「靠得太近……好亮。」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菲特萊爾看看四周,確定只有自己……不對,能看見四周?!「我出來了!?」

「……什麼?」

「不,沒事。」嗯,沒事,出來不重要。菲特萊爾還記得帕席歐說他太亮,連忙後退……應該這樣是後退?「我這樣……是後退吧?」

「嗯。」

「還會太亮嗎?」

「不會。」

「我……看起來像什麼?」

「你不知道?」

菲特萊爾想了一下。

「通常自己是不會知道自己像什麼,一直只有自己的話,也不需要名字。」

帕席歐漸漸清醒過來,雖然這樣的光線菲特萊爾其實看不清楚對方的臉,那雙逐漸清醒的漂亮眼睛卻反射著寶石般的光芒,看著他若有所思,卻認可了他這樣的回答。

「說得也是。」少年虛弱的動了動。「在我眼裡,你像一團……光。」

「……其實我不像吧?」你回答的好猶豫啊少年。

「因為不太圓……」

莫名的被『不太圓』這個評價刺傷,菲特萊爾心情複雜地沮喪幾個呼吸,告訴自己重點並不是他究竟為什麼不圓、也不是他像什麼,而是趁帕席歐清醒的現在把該說的說一說!!

「唔,反正,你先聽我說這段期間發生的事,因為我不知道你記得多少,從頭說你嫌我煩的話就告訴我哪些你知道。」

「嗯。」

帕席歐眼裡根本看不出形象的小東西散發認真的氛圍,輕輕的晃動彷彿自我振作時挺直身體的動作,那種柔軟的質感令人很想伸手觸摸看看,但帕席歐終究沒有伸手。

下意識的他相信這個小東西不會害他也不會欺騙他,接下來要告訴他的事情至少也是小東西認為對他重要的事,他不想打斷它,更想知道這麼一個無害的東西怎麼會在這裡──要知道他上次偷跑過來的時候,並沒有這麼個玩意。

菲特萊爾不知道帕席歐在想什麼,只是多少有點意外帕席歐居然這麼……這麼乖,想想帕席歐似乎一直都很有效率後覺得自己也太大驚小怪,多看幾眼確定對方真的沒有其他意見,就開始把自己預估的時間對應出現的人以及對話一一轉述,一直講述到黑暗的變化和那些滲入帕席歐身體的能量。

菲特萊爾一句都沒提自己做了什麼,當然也不會講自己怎麼出現,只恨不得把存在感縮得越小越好!!帕席歐問什麼他都很難回答,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又難分真假──萬一這真的是場時空旅行怎麼辦!?

雖然這段時間看下來,帕席歐忘記一些他幾次看到的事情能合理解釋之後發生的某些事,但誰也不能保證忘記的就不會被想起。他現在已經連樣子都不一樣,誰曉得聲音變成什麼樣子?萬一聲音沒變,等回去哪天帕席歐想起來、認出來……

菲特萊爾好想縮去角落,他一點都不想知道也不願去想帕席歐會怎麼對待自己。

少年還沒有百年後的善察人意,無法瞭解眼前新朋友為何說著說著沮喪起來。只是靜靜看著對方,小口小口啜吸著珍貴的水,將對方說的那些全部記住再慢慢理出頭緒,表面上看起來就像發呆,目前是小團子樣的菲特萊爾見帕席歐又開始恍惚,忍不住在對方臉上輕拍兩下。

而這在帕席歐的感知中則是小團子在他臉上蹭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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