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再次醒來,他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奇妙的地方,連身體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睜著眼睛,吃力地花費時間看清楚眼前,適應光影與視線的同時,各種疼痛也逐漸湧上,菲特萊爾無法再次暈過去,無法集中精神也讓被疼痛支配的身體格外沈重,讓他什麼都沒想的想了很多。

當他忍住呻吟努力冷靜下來,仔細觀察這個空間的細節,不由得開始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

這不是獸人聖地,也不是他從未去過的天空城,更不是任何跟人類有關的建築。

這個讓他有點眼熟的地方,屬於矮人。

不是塵封許久的矮人古蹟,眼裡的這一切都充滿生活的痕跡,敘述著主人短暫的離開,以及不久之後的回歸,豪快又便利的擺設令人得以想向休憩的矮人在這房子裡的模樣。

他有昏睡這麼久嗎?如果沒有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菲特萊爾思考著,沒有注意到身體裡升起的異樣,等劇痛喚回他的注意力,才驚覺身體不受他控制的動了!

他能感受到疼痛讓身體繃緊,卻還是掙扎著離開床,那種頑強到近乎冰冷的意志將他逼向角落,卻沒有發現他,只是專注地爬起來,這讓菲特萊爾得以用這身體的視線繼續觀察外界。

菲特萊爾好奇並且想知道的事情很多,可是這具身體已經不以他的意志為主,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思考與觀察,做好心裡準備地從另一個人的視線觀察現在的身體,感受陌生的視野,直到他看到垂落進眼中的鮮豔紅髮。

──純正、鮮豔,如同寶石一般的紅色長髮,泛著人類絕對不會有的妖豔光澤。

這世界能擁有這種紅髮的人他全都認識──雖然帕席歐那幾個純血魔族的親戚也就遠遠看過一面──即使帕席歐與他父親的紅髮顏色略有不同,但本質不會改變。

這個身體是──

「帕席歐!!」菲特萊爾聽到充滿關心的怒吼,氣急敗壞的打開門,鬍子豎起來的矮人手上極穩腳步超重地端著食物『碰!』地放在床頭。「我就知道!一聽到動靜就知道!!你這個跟蜂巢石一樣麻煩的臭小子幹嘛不躺著!!」

「蜂巢石很好用的呢,謝謝誇獎。」

「我是指你滿身都是洞!!」艾森伯格一副想把帕席歐按回床上又怕手重了的模樣讓菲特萊爾非常溫暖,同時他也感受到帕席歐發自內心的感謝。「你怎麼不反省反省自己跟蜂巢石一樣脆呢?」

艾森伯格咕噥著開始抓出軟墊往帕席歐身後塞,這段不短的時間帕席歐閉上眼睛調適精神,從那些從坐起來就沒消失過的疼痛中找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然後小心地把自己放進矮人替他堆出的墊子上,盡力不讓對方發現地舒口氣,又毫不意外的被瞪。

「會痛?會痛你他媽的怎麼不乖點!!」

「大概是因為我媽很豪邁的把我生下來就甩了我老爸?」帕席歐吸著氣地開玩笑。「別生氣,艾森伯格,我很快就會恢復。」

「放屁!」艾森伯格顯然非常生氣,也不知道從哪拍一下就滑出一張小桌子,穩穩固定在帕席歐面前,接著『碰!』地一聲把床頭那一托盤的食物用力放上小桌。「自己吃!」

菲特萊爾心想艾森伯格是真的生氣了,之前的印象裡,這位矮人工匠就是個嘴硬但心地柔軟體貼的長者,如果不是氣到想給帕席歐一點苦頭,應該不會讓渾身疼痛顫抖的人自己吃。

劇烈的疼痛再次動搖菲特萊爾所有的知覺,視線卻緩慢流暢的垂下,幾近於拷問的劇痛沒讓帕席歐咬緊牙根,反而讓視線之外的艾森伯格發出磨牙聲,在帕席歐意識角落的菲特萊爾就這樣帶著點驚慌與心疼的,感受著身體的主人是如何以自虐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一口一口平靜的進食。

吞嚥下的食物溫暖而美味,被食物安撫治癒的愉快菲特萊爾同樣感受得到,心理作用下似乎身體也沒那麼痛了,然而菲特萊爾很清楚疼痛沒有減緩,只是因為習慣所以更能忍耐。

在帕席歐吃完之後,菲特萊爾和艾森伯格不約而同地鬆口氣,憋紅臉的矮人衝出房間又拿了藥和蜂蜜水回來,對待小孩子似的一手遞藥一手等著遞蜂蜜水的模樣讓帕席歐有些尷尬,感受到這份尷尬以及矮人認真頑固的菲特萊爾只覺得這兩人都好可愛。

「你這次又怎麼了?」艾森伯格一邊問一邊很堅持的遞藥遞蜂蜜水,無視帕席歐一臉控訴的把對方當幼童看待。「別忘了羅森之前才被你弄得一團亂,就算這次偷偷摸摸過來沒被發現,這裡也不安全。」

是……是正在發生的事情嗎?菲特萊爾覺得自己相當忙碌,雖然手腳無法控制,但身體傳回的各種訊息、帕席歐的情緒、以及思考現況都讓他的大腦異常忙碌。

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假,但他也只能看著,等待時機……等待那個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時機。

「之前羅森發生的怪事,北方出現更嚴重的情況。」帕席歐沒有隱瞞艾森伯格。「我這次就是要去那裡。」

「那跟你受傷有關?」

「有啊,我不是還有個殺我好多次的叔叔嘛。」

「他又來了?」

「嗯,而且更蠢了。」

菲特萊爾感受到的不是諷刺,而是帕席歐的擔憂。比擔憂自己的生命更甚──他在擔心艾森伯格。

「對蠢貨來說沒有更蠢這件事,」艾森伯格厭惡的揮手。「因為你永遠不會瞭解一個蠢貨!」

「所以,我希望你能暫時離開這裡。」

「──你覺得那個蠢貨能威脅到我?」艾森伯格挑高眉毛的表情簡直像爆炸前的火山,菲特萊爾幾乎被這種陰沈給嚇一跳,旋即擔心起這種輕視造成的破綻。

帕席歐的安靜令菲特萊爾從自己的擔憂抽離,他仔細感應對方的情緒波動,再次驚訝帕席歐擔憂的並非艾森伯格的輕忽,而是此刻不在眼前的『叔叔』。

「因為特別的原因,雖然沒辦法詳細說明,但……到時候你們可能……不,我建議你們別靠近他。」

帕席歐的語氣讓艾森伯格察覺語句中微妙的差異,雖然無法讓艾森伯格理解原因,,但還是能讓矮人瞭解──這與矮人最不願被小看的實力無關。

「我們會注意來自朋友的忠告。」

言下之意是不打算走嗎?菲特萊爾也擔心了起來,與艾森伯格不同,菲特萊爾體驗過那種東西的恐怖與難纏,說實話他不覺得自己不在的時候有什麼東西可以克制。

「那是很難纏的東西,請一定要注意,另外,」帕席歐開始昏昏欲睡,這也影響到菲特萊爾,感知帕席歐不甘入睡的心情,青年忍不住在對方聽不到的狀態下誘哄對方好好休息。「如果有奇怪的宗教私底下傳播,請務必通知我。」

艾森伯格不耐煩的大手一揮,表示自己知道了,端起餐具往外衝,又風風火火地衝回來把成堆的軟墊抽走,虎視眈眈地盯著帕席歐『自己』躺回去。

「既然說自己沒問題,就快點好起來給我滾!」

矮人的彆扭令人會心一笑,也不看帕席歐的表情便調暗燈光,關門離開房間,帕席歐很快地因為傷勢與藥劑的關係陷入睡眠,菲特萊爾勉強多撐了一下,還沒等他研究出怎麼探查帕席歐傷了哪裡,便也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帕席歐的傷已經好了。

菲特萊爾幾乎是驚慌的──任何人醒來第一眼就是鮮血與屍體忿怨的倒在自己面前,都不會太好。

上次他清醒的時間很短,以致於這次醒來比上次還多花幾秒才理解自己的處境。

他依然沒能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菲特萊爾如同上次那樣努力集中注意力觀察分析所有能得到的訊息,發現自己應該是在魔族的軍隊裡。

菲特萊爾自己也知道這想法太天真,一想到或許有機會遠遠看上一眼,心情不受控制地愉快起來。

尤其所附身的人地位似乎不低,能看到帕席歐的機會就更高了。

青年透過他人的視線審視檢閱著軍隊,士兵與軍官的行禮沉默嚴謹中透著尊敬,菲特萊爾一邊思考這是魔族的哪位主將,一邊無奈怎麼都沒人喊一下這位的姓氏或封號──哪怕竊竊私語也好,這樣他就知道是誰了。

可惜一路走到主帳都是這樣軍紀嚴謹的穆肅,心想總算可以知道附身的是誰,一位配戴將階、綠色髮色的將軍,挑開帳簾走出來,看到附身者後彎腰行禮。

「殿下。」

殿下?

菲特萊爾一驚,他沒想到自己還在帕席歐身上,因為很明顯視角與之前不同──比較矮一點──而魔族又有幾個殿下?

「辛苦了,畢德,進去吧。」

還沒來得及高興帕席歐的傷好了,各種細微的不同緊接著讓菲特萊爾陷入混亂──這是幻鏡,還是這就是一個比他認識的矮一些……可能是屬於過去的帕席歐?

他知道有回溯時間的魔法,可惜艾勒西恩和安佛瑞斯皆不善成,如今意圖不明的鍊金術老師莫卡蘭能在鍊金陣裡小範圍的回溯並利用約兩百年的時間,但那個成本昂貴的鍊金陣還沒有他的手掌大。

世界上擅長時間魔法的多半是星象師與預言師,菲特萊爾想起史托克他們是如何出現在他眼前,預言者之城的那位動用時間魔法讓他回到過去?

靈魂回溯時間會比完整的生命回溯要容易沒錯,可是把他的靈魂塞進帕席歐體內又是怎麼回事?凱歐斯很有自信的說佩爾佛德佳能庇護他們不受窺探干擾,所以他在這裡是因為……佩爾佛德佳?

意識重重的震盪恍惚,記憶回到昏迷的剎那,燃燒了整片星河的火焰和那棵無與倫比的樹在眼前化為一片光,凱歐斯也消失在那無盡的火焰中,然後……然後什麼?

『找到你自己的火焰。』

恍惚的意識瞬間回歸,在菲特萊爾想起這句話的瞬間,整個天空城墜落般地下降,幾乎不在凡人眼中出現的天空城失去原有的偽裝、降低一半的高度,被撕裂的白雲與鍊金術士的驚叫極不相稱地成為這天空霸主登場的裝飾。

蒂娜與史托克等人只覺得晃了晃。

菲特萊爾毫無所覺,僅僅靈魂震盪片刻,有些複雜地發現自己還在帕席歐身上。

找火焰,為什麼會讓他出現在帕席歐的過去呢?

帳棚裡仍然持續的對話菲特萊爾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是思考……火焰,需要可以燃燒的東西,需要火種……

青年想到這裡,愣了愣,覺得自己想歪了,明知道自己現在只有靈魂與意識,卻還是覺得臉紅,努力想把思緒拉回『是過去的時光有線索』,又總是不經意的就飄回過去幾次比較親暱接觸的記憶,理應沒有溫感的靈魂似乎整個都熱了起來。

真沒出息……

菲特萊爾短暫的反省後接著遺憾起自己是附身在帕席歐身上,雖然能近距離的感受對方情緒、經歷對方曾發生過的事情很好,可是就只有他看不到帕席歐的臉。

好想見他。

想看看未來的他,也想看看過去的、年少的帕席歐是什麼模樣。

沒看過的他都想看,現在卻是有機會深處其中卻看不到,除非帕席歐照鏡子。

靈魂所感受的時間與原本處於自己肉體時不同,菲特萊爾覺得思考的時間和上次並無不同,但注意力再次向外後,與時間流逝無法匹配的衝擊讓靈魂再次震盪,青年無法理解這種變化,他在帕席歐身上,而他並沒有感受到任何改變時間的外力。

眼前景物在時間不定中飄忽模糊,幾乎給靈魂帶來痛苦,菲特萊爾只能忍耐著斷開對外界的感知、再一點一點重新將精神力外放,數次破碎,才又逐漸恢復可以正常感知外界的狀態。

只是,又是戰場。

塵土沾染鮮血的氣味與各種物質變化燃燒的氣味透過帕席歐的身體傳進靈魂,比人類更為敏銳的五感幾乎對靈魂造成衝擊,視野裡站著的、倒下的、肆虐的風、腳步聲、呻吟聲、壓抑謹慎的喘息聲……

這是菲特萊爾十七年的生命裡從未看過的慘烈景象,生命鋪滿地面,與塵土砂石再無不同,屍體被燃燒的臭味與鮮血和鍊金物品的味道混和成異常噁心的氣味,這味道青年聞過,卻從未聞過濃郁得如同整連毛孔都能滲入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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