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特萊爾打從知道是老師莫卡蘭讓姊姊走這一趟,內心便一直無法平靜。

少年的身形在一年的歷練中有了極大的變化,退去那種稚嫩中性的纖細,顯得挺拔剛韌。在黛芙琳看來小菲爾在森林裡吃了太多苦,以致於看起來憔悴消瘦,卻也不得不承認,她可愛的、有點愛哭的弟弟,正變得更像一個男人,而且還是誠實可靠又體貼窩心的好男人。

充滿活力但思維不夠縝密的二公主,一邊讚嘆小菲爾補送的生日禮物──菲特萊爾親手繡織附魔的手套──一邊在前進中隨意且跳躍地講述她出發前的事情,走在前面的她完全沒有注意到菲特萊爾臉上的變化,只是長期的貴族訓練讓她難以忽略氣氛的波動,講述的聲音在回頭的同時逐漸縮小,又在凝視菲特萊爾的表情時緩慢消失。

森林恢復它應有的寧靜,包容萬物,卻也彷彿吞噬了萬物。倘若秘密總是躲在黑暗與陰影之間,這世界上還有比森林擁有更多陰影的地方嗎?在這裡每一片葉子都有一個陰影,葉子或許會凋零,一層又一層的鋪在腳下,卻也變成一種比人類城市更加古老的晦暗。

他們埋葬過文化與遺跡,掩埋過魔獸與人類,不需要翻動土壤、安靜無聲,黛芙琳陡然警覺──如果沒有碰到小菲爾,這裡的每一顆樹都可能是她的墓碑!!

「老師想殺我嗎?但為什麼是我?」黛芙琳抬手劃出手勢讓親衛擴大警戒範圍,將中間留給需要說話的兩人。「不管他要做什麼,姊姊對他造成的阻礙都比我大,更別提還有父王與叔父。我最近……也沒做什麼啊?」

「老師未必想殺你,」菲特萊爾看著姊姊身上的某個位置,那裡是不久前還潛伏著黑色詛咒的地方,他不相信姊姊『什麼也沒做』的發言,只是心裡悶痛得有些難以呼吸。「也未必就不想殺你。」

那麼父親呢?其他的兩位姊姊呢?菲特萊爾暗暗咬牙,好半天才靠著深呼吸把擔憂按捺下來。

國家與封地被謀奪是每個貴族都會面對的問題,平民和伙伴尚且有財產家產的糾紛,貴族之間的問題只會更陰暗更險惡,除非是腐朽衰亡的家族,否則誰也不會忘記──殺人從來都不是問題。

殺人是完成目的手段的方式,這個準則從販夫走卒到將相王侯都一樣。

殺了父親和姊姊們能得到什麼好處?一個國家的土地與一個國家的財富?然後卻要面對艾勒西恩的追殺?這樣的擁有太短暫,短暫到每個有貪念的人都不可能會甘心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享受,除非這些人只需要一段時間進行某些事,然而這樣一來,控制或許比殺人更划算也更方便。

至於殺人是不是真的不划算,菲特萊爾完全不打算想,甚至此刻的所有思考,也都是被情緒籠罩。即使他知道這些人不是他的親生父母手足,心情卻沒辦法那麼快轉換,從他再次稱呼黛芙琳『二姊』,也意味著菲特萊爾心中更傾向於承認這種關係。

姊弟兩人沉默地在森林間行進,缺乏資訊的臆測在森林斑剝的陰影下閃爍,不知道過了多久,菲特萊爾長出一口氣,用力拍打自己的臉頰,惹得黛芙琳驚訝地看著他一臉苦笑。

「二姊,想不出來就別想了。」

「你想出來了?」

「沒有,只是動腦這件事不適合二姊,妳還是負責搗蛋好了。」

「我哪有!!」

「有的,至少我大概知道老師讓你來這邊的其中一種原因。」

「什麼?不行,你別告訴我,讓我自己想出來。」

低微細碎的對話聲再次沈寂,菲特萊爾沒有召回護衛,他們已經移動將近一天,如今即將進入他之前不曾活動的區域,二姊說莫卡蘭老師希望她能到這森林深處的遺跡幫忙尋找一份紀錄,菲特萊爾擔心那張地圖有問題,若非人手不夠、能力也不夠出色,菲特萊爾實在想將偵察範圍再放大一倍。

二姊帶這些人去打獵或參觀那些幾乎被開發殆盡的遺跡沒問題,到這地方還帶這些人簡直找死……莫卡蘭老師可能別有居心,可大姊怎麼沒說?怕說了打草驚蛇?

菲特萊爾想到這裡,小心翼翼地將精神力向外擴散。自從帕席歐失蹤之後,那不詳的詭異黑影他似乎也能看到了,剛開始還不知道那是什麼,等他發現自己身體裡延伸出宛若『元兇』一般地黑影觸手、一一吞噬這些黑影碎片,記憶隨之覺醒……他才知道夢境真的不是夢境,艾勒西恩說他們是兄弟並非謊言。

他在森林中徬徨難過時下意識地整理好那些應該不屬於他的記憶,隨後發現他的精神力發生了變化。

變得更能隨心所欲地控制、更柔韌、也更強大而隱晦難測,若非確認過精神力和身體裡的黑影確實不具有感染性,他大概會躲在森林深處,因為不敢死而懦弱地活下去。

還好事情沒那麼糟,他無法在身體、神識甚至精神海中找到的黑影對他本身和外界並無惡意,菲特萊爾難以精準形容所感受到的情緒,在此時此刻也只能先把旁枝末節放一邊,利用變異過的精神力將四周更加仔細的探索一遍,然後在左後方一棵有點距離的樹上,發現了一個人。

不認識的氣息,無法判斷是否因為隱藏氣息所以他感受不到殺意,暫時也感受不到惡意,敵我未明,要不要試探一下?

萬一對方真的是大姊派出來的護衛,被敵人知道就少一個奇兵與保護,如果是敵人,這樣放置不理可以嗎……?

猶豫到紮營的火光亮起,對方沒有任何動作,菲特萊爾也沒有下定決心。在等待晚餐時凝視火堆,延伸入陰影的精神力纏繞在跟蹤者身上,茫然如同瞎眼之人探索物體的外貌,小心謹慎地碰觸,將對方的外觀、呼吸的頻率、以及被隱藏到幾乎與森林無分軒輊的氣息組合成一個具體的形象,不論如何仔細辨識,也沒辦法從這樣的資訊裡找出對方偽裝『身份』的痕跡。

到底該怎麼辦?

焦慮,卻只能努力將這些全部隱藏,菲特萊爾拿出地圖確認位置和明天的路線,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最多再兩天的路──如果讓『敵人』進入遺跡,那他們遭遇危險的機率實在大到難以想像。

遺跡不見得比森林容易躲藏,可是要在一個未探索的遺跡暗算幾個人實在太容易,對方算計他們全部未必比他們那麼多人算計對方一個困難。

該怎麼辦?菲特萊爾心懷警戒地休息,精神力的觸手散步在那個人的周圍,卻又一夜無事,只是那個人又退開一段距離,彷彿能感受到他的精神力那樣的退開到近乎他感知極限的距離。

不知為何菲特萊爾覺得這種退離帶些善意,讓他想到刻意惹怒別人的傢伙舉起雙手安撫發怒者的場景,這樣的感覺來得毫無道理,但他決定相信自己。

對方也就一個人而已,他可以偷偷離開營地去見那個人。或許這樣似乎有些有勇無謀,但從對方退開的那刻菲特萊爾已經能肯定這不是大姊派出來的人,既然如此,至少別讓這個陌生人變成敵人。

火堆整理過的光線堪堪驅散森林夜晚降下的寒意,萬籟俱寂彷彿整個世界都陷入熟睡,菲特萊爾等了又等,等待這種安靜如同游魚那般潛入更深的幽暗中,然後他悄悄放了一個幻影術在原地假裝自己仍在熟睡,無聲地滑入火光之外的黑暗裡。

 

凱歐斯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森林裡猛然睜開雙眼,從休憩藏身的樹枝上坐起,望向目力也無法清晰變別的某個方向。

在那個方向的某個地方應該有溫暖的營火、看起來天真到完全不懂事的女人、一些手下……凱歐斯無奈地哼笑兩聲,真是會過日子。

跟他這個被騙子扔進森林的苦命傻子一點都不同。

原本以為那隻鷲鷹或許會當個嚮導,這樣才能支付酬勞並且將他帶回法札巴德,然而鷲鷹只有將他一人傳送過來,外加一塊印上對方長相的晶石,其他資訊什麼都沒有。

……好歹給個證明信函好讓他自認倒楣的辦完事自己回家。

凱歐斯其實很想直接甩手不幹,但他已經離開熟悉的土地,也遠離那片土地能給予的庇護。如果他試圖返回,那隻煩人的鷲鷹或許不介意告訴同事這邊有個好消遣。

豹族的神匠很想認栽的解決問題,但誰會相信一個衝上去說要幫忙升級武器的陌生人?

況且,身為一個神匠的尊嚴,等凱歐斯冷靜下來,就覺得不能這麼輕易的給那小子升級他腰上那把劍,畢竟這跟他平常做消遣的貨色不同。比較苦惱的是他不擅長為難人,從他發現目標到現在,也沒想好到底該給這人什麼考驗。

不過……凱歐斯抓抓下巴:至少能發現自己。

不論是否愚蠢,好歹也有獨自前來的勇氣。

潛行過來的技術不錯,就是嫩了點。凱歐斯在樹上靜靜等待,完全沒有下去的打算,凝視金髮在破曉前滲落的幽光中變得蒼白,快速而安靜地向自己靠近,然後在樹下仰起頭。

真的是個非常年輕的人類。

即使知道人類的年齡計算與獸人、魔族、精靈都不同,凱歐斯仍然覺得這個即將成年的人類就是個孩子,而他對幼體一向很容易心軟。

那群騙子一定是故意的。

菲特萊爾不知道凱歐斯在想什麼,但他放出去的精神力觸手讓他察覺對方沒有下樹的意思,而且心情有些起伏不定,這讓他有些緊張。卻也不過在樹下猶豫數息,便跳上另一根高度差不多、足以乘重的樹枝,與原本就在樹上的人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肉眼幾乎難以看見對方的形影。

凱歐斯沒等菲特萊爾開口便擦亮火折,點亮帕席歐離開前留給他的一盞鍊金燈,均勻而不刺眼的光散佈在大約二十肘長度的圓裡,並不繼續向外擴散、也不會被光線外的生物察覺光線變化是這件小道具的特色。

他們終於確實地看清彼此,菲特萊爾在打量的時候瞄見那盞燈,怔愣之後露出一個複雜的笑容。

「看來你認得這盞燈。」凱歐斯隨手找條看著還算可靠的枝條把燈掛上,他拿出這玩意也是賭運氣。「你送他的?」

「只是看他用過好幾次。」菲特萊爾沒說自己其實也算是個鍊金術士,認出這盞燈並非靠長相,還有那麼點鍊金術士的技巧。

而在認出後,他大部分的心力都花費在忍耐無法克制的狂喜與追問對方好不好這兩件事上,回答完這句話後一時無力多說什麼,只略顯出神地望著那盞燈,直到對方介紹自己的名字,才驚覺他還沒介紹他的名字。

「菲特萊爾,菲特萊爾‧伊提安,叫我菲爾就行了。」菲特萊爾從燈上收回視線。「凱歐斯,你找我有什麼事?」

「為什麼……」凱歐斯不想主動提起『那件事』,在為什麼能確定自己是來找人這個問題上,挑了另一個有點好奇的話題。「只靠一盞燈你就相信我認識帕席歐?」

「或許是因為拿一盞燈當證據太過便宜了?帕席歐身上總會有其他更好的選擇。」看著黑髮的男人又安靜的若有所思,很顯然不太想講自己為什麼在這裡,這讓菲特萊爾也被迫陷入靜默,他思考片刻,做了決定。「要不要跟我回營地?如果你並非偶然來到這裡,那我的目的地對你或許也有用處。」

凱歐斯沒再問什麼,只是又多看了菲特萊爾幾眼,才解下燈將那抹光明拋到對方手上,用意不言可喻。菲特萊爾接到燈只愣了一瞬便將燈拋回去,在凱歐斯不明所以的注目中躍下,隨手放了一個小範圍的照明術,小小光球如同聚集的螢火伴隨在菲特萊爾身邊照亮一片空間,黑髮男人見狀跟著跳下樹、收起拿在手上的燈,然後無聲地跟著菲特萊爾移動。

兩人以一種詭異的寧靜平和在林間穿梭,光線在他們四周切分出交錯的黑影,透過繁茂的林間朦朧卻柔和地提醒營區周邊的警衛,比人類優秀太多的聽力讓凱歐斯幾乎和菲特萊爾的精神力同時察覺營地的動靜,護衛們警戒地出現在他們眼前,再驚訝惶恐的顯露一絲無措──殿下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無須驚慌。」菲特萊爾聲音雖輕,卻是命令句。「這位從現在開始加入隊伍,姊姊醒了之後我再介紹。」

護衛的不安清晰映在菲特萊爾眼中,即使只是一閃及逝,顯然也不會錯過凱歐斯的眼力,這讓身為主君的菲特萊爾略感尷尬──代表他對麾下掌控力不足──他偷偷看了凱歐斯一眼,發現對方仍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在凱歐斯因為他的視線而看向他時,菲特萊爾朝對方露出抱歉的苦笑。

這種態度反而讓凱歐斯有些驚奇。

會對一個陌生人真誠道歉的人族貴族稀有得如同在沙子裡淘沙金粒,即使他們之間有個算不上介紹人的帕席歐,那也不是道歉的理由與原因。

比起人類更常與刀劍溝通的神匠想不出菲特萊爾為何道歉,因為缺乏向對方詢問答案的慾望,很快便把這問題拋之腦後。凱歐斯輕緩無聲地跟著眼前的人們走入營地,眼睛不動聲色地將所有人掃了一圈後停在菲特萊爾的腰側,又很快地在對方察覺之前挪開視線。

會說話的劍嗎?凱歐斯看得出那把劍很年輕,刀鞘和劍柄的裝飾充滿矮人的風格,頻繁使用的結果讓外表顯得有些深邃,沒有看到劍身,但大概有在好好照顧吧?

凱歐斯沒能忘記那個在他家養傷還說可以錢債肉償的混帳小子,撒嬌與接吻時的嫵媚如今想來或許都只是種保護色,然而眼前這個帶著護衛的金髮小子又是如何呢?這孩子不只帶著護衛,還帶著一把會說話的劍,身上帶著血的氣味卻總是不經意間露出迷惘溫柔的的態度。

即使他下命令的時候顯得相當肯定果斷,但人也是動物,他不那麼信任自己的這件事也隱隱讓護衛察覺,比起一個陌生人,不自信的主君更讓護衛們不安。

這是希望別人給予答案,還是很彆扭的在撒嬌?凱歐斯走近被撥亮的溝火旁,護衛們在破曉的微光中進行著清晨的準備,他坐下,心想:都不是。答案來自直覺,直覺卻並非語言或文字可以具現,如同林間散去的晨霾,連證明自己確實知道的痕跡都不存在。

菲特萊爾遞給他一杯熱茶、在溝火旁等待早餐,凱歐斯捧在手上慢慢喝,兩人都沒說話,不約而同的思索對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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