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用寒冷以及轉紅的落葉宣告到來,在擁抱的溫度亦發讓人留戀的同時,希歐多爾覺得他們的關係就像早晨的霜,薄薄覆蓋在玻璃,無需碰觸都會消失的脆弱。

他們的生活仍舊沒有太大的改變,依然言笑和睦;在彼此短暫遠行的重逢後,感到淡淡的思念和高興。

沒有太大的改變,但確實在改變,菲彷彿在努力做些什麼,不變的從容裡多了一絲遲疑,在對話聊天的時候偶爾失神,希歐多爾不知道那樣好還是不好,但覺得有些不安。

菲看起來沒有變,微笑、優雅、談吐風趣、儀態瀟灑,畫廊裡的小姐只覺得老闆越來越溫柔而且心情良好,希歐多爾卻在菲面對自己的笑容裡,感受到莫名的失序與混亂。難以形容的錯亂感從菲的動作中傳出:動作很規律、必要、而且無誤,但那就像被太陽曬乾表面的泥沼,看似正常普通的表面經不起重壓,如果站上去便會陷落滅頂。

希歐多爾並不想逼迫菲,也告訴自己盡可能的等等看,然而一旦開始反省,就會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焦躁傳染了菲,然後在壓抑焦躁的同時覺得菲對待他越來越溫柔。

並不是自虐的想要傷害繼而覺得那是愛,只是不想要這樣的溫柔;菲的溫柔在瞬間的安撫後是更長久的焦躁,而這個部分即使發脾氣也無法解決。

表面上很和平,希歐多爾知道他們正在惡性循環裡原地打轉,菲顯然也很明白;雖然不知道對方如何,希歐多爾很清楚意識到自己為了找出解決的原因,已經漸漸變得去懷疑所有可以給他答案的東西,而這樣其實非常不好。

不好,卻又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想,當發現畫從書櫃整理過的那天開始緩緩消失之時,就會更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希歐多爾不覺得菲發現自己看到畫,收走畫應該只是想到;然而,以陸續緩慢的方式消失,卻很奇怪。

即使不記得位置,但菲應該知道他對書做什麼都不需要解釋,他可以很輕易很安全的搜走所有的畫,無需留下讓自己看見的風險,這麼做既乾脆又方便。

可事實上畫是陸陸續續的緩慢消失,甚至讓希歐多爾有確認的時間機會,發現畫像熄滅的燭火那般漸漸消失,希歐多爾抽出了幾張偷偷留下夾在譜裡。沒有留下人物畫,但從畫夾裡抽出最老而且畫面比較完整的靜物畫,以及數量最少的風景畫。

雖然不知道自己還能從上面看出什麼,但就這樣被收走總覺得很可惜,下次要再看到應該非常困難——在能夠打聽到的範圍裡,菲從來沒有讓人看過他的畫。

等希歐多爾知道的時候,他才知道再看一眼不只是困難而已。

「菲!你在幹什麼!?」

難得地在夜晚轉醒,身邊的人卻不在,打開房門卻是異樣的風與燃燒的味道。

「……希爾?」火光照亮的面容輕輕一笑,映著紅髮彷彿渾身都在燃燒。「怎麼了?」

菲沒有理會衝過來的希歐多爾,也沒有理會火焰的燒灼,捻住紙角、抖手輕晃,讓火勢更大,灰燼殘炎片片崩落,流火的光芒彷彿連手都吞沒了一般。

「你還問我怎麼了!?」握住菲的手腕壓向打開的冰冷水流,火焰的熱度瞬間消失,光線昏暗得讓希歐多爾看不出菲有沒有受傷,只覺得握得再緊都握不住。「大半夜你在燒什麼?」

「……沒什麼,只是沒用的文件而已。」被握得很痛、水很冰,菲不知道希歐多爾激動什麼,但並不想掙扎,僅是望著希歐多爾拉著他的手反覆沖洗檢查。

「燒文件你會需要等我睡著再燒?!還燒得連自己的手都不在乎?!」忍不住又加了手勁,菲半掩在幽暗裡的表情連忍痛的變化都沒有,讓希歐多爾躁怒洩氣地放鬆,一點點的握揉。

「你只是嚇到了,希歐多爾,」柔軟地唸著名字,菲隱含笑意的聲音像在安撫孩子。「那只是看起來驚人,不會燙,我沒有受傷。」

「那這裡呢?!」指著菲的心口,希歐多爾覺得自己無法克制憤怒,為什麼還是要笑呢?!不管是發脾氣還是哭鬧都無所謂,冰冷的說多管閒事也好,為什麼還是要笑!「你知道我在乎的不只是這些!如果我只在乎你的身體我們今天不會是這樣!你在燒什麼?那不是文件紙!」

看到紙角的時候其實就知道答案,如果想要隱藏就不該逼問!但是、為什麼是燒掉!

默默燃燒、完全沒有解脫的樣子,夾在火焰與黑暗間無限孤寂!那為什麼還要笑著燒掉?!

菲怔愣而略微錯愕的望著希歐多爾,水很冰冷,被那隻手抓住的地方,更冷。

不知道自己呆楞了多久,菲只覺得安靜很漫長,無法分辨自己思索了什麼。

「……你看到了。」

菲終於不笑了,很平靜平淡的表情,不可能……不可能會高興的,不管是看不見笑容的自己還是菲……

菲不知道給予的手裡是空的,而自己的手裡真的有抓到什麼嗎……?

「我看到了,所以——」是因為想把真心給自己,所以要讓自己挖開傷口、賦予傷害的權力嗎?「菲,你燒了那些嗎?」

「哪些?」菲開始笑,帶點病態的愉快。

「菲!不要裝傻!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是的,我知道,希爾,不用那麼大聲我也會知道,我知道我燒了什麼……燒了自己創造的東西有什麼不對嗎?!」

在壓抑裡微微上揚加重的語氣,灰化的笑容覆蓋在認真的神情上,看似安撫,卻拒絕了很多。

「……沒有任何不對。菲,沒有任何不對;你處置任何屬於你的東西,都不需要任何人的評斷。但是——」手覆蓋上菲胸口的瞬間,興起了拿菸燒燙的衝動。「這裡屬於我,你答應過,所以……」深呼吸,努力不去介意對方的表情,讓自己能冷靜些。「至少告訴我為什麼是你的義務——告訴我,為什麼要燒掉它們,為什麼,燒了那些畫?!」

「為什麼?」笑容悠然。「燒了…不是比較好嗎?」

「——我不想面對你還玩文字遊戲,菲,不要把問題丟回來!我怎麼知道比較好或比較不好!?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一點一點的燒掉畫、為什麼藏在書裡、為什麼你會不知道自己的真心在哪裡?!」

菲微笑的臉在幽夜中慘白如蠟,突然意識到從剛才開始希歐多爾的碰觸就很有限,彷彿全身都在忍耐。

並不知道自己湊向前去,當疼痛令自己回神時,菲才發現自己被更加憤怒的希歐多爾推開、壓在櫥櫃上。

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呢……?
「……抱歉……」

「……不要道歉……」把頭埋在菲的頸間,希歐多爾痛苦地呢喃,一點點抱緊懷中的人。菲英俊的臉認真恍然地道歉,正常卻毫無血色,身體不自覺地細細顫抖著。「菲,不要道歉…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不是要嚇你也不是要逼你……我只是想知道該怎麼辦而已。」

貼蹭著懷裡的人,希歐多爾覺得那止不住顫抖的軀殼是空的,怎麼擁抱都不在手中。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我該說些什麼?」

平穩柔軟的聲音越顯得迷惑,越是脆弱的讓人難過。

「每個為什麼我都想知道。」

懷裡的顫抖漸漸和緩,希歐多爾抱著不再僵硬顫抖的男人,仍舊無法放心。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菲的回答又輕又簡單。

「那麼……為什麼要燒了畫?」希歐多爾盡可能放輕語氣,讓它聽起來不像質問,「不忘也沒關係……我說過,不忘也沒關係,你可以什麼都不用捨棄也不用燒毀,為什麼……還要燒了畫呢?我不可以信任嗎?即使懷疑…你也可以大方試探我的信任啊,菲,這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會想燒了畫?」

為什麼會想燒了畫?

菲輕輕眨眼,開始燒畫的那天也是這樣安靜又黑暗的夜晚。

他錯愕自己畫出的模糊畫像、腦中經過的想法,然後他把模糊的畫放到酒裡染紅,驚惶翻出清晰的圖畫,覺得觸目所及一片空白。

莎士比亞說愛情並非溫柔,而是粗暴、專橫、野蠻宛若荊棘刺人,並不是溫柔了就不是愛,而是愛不等於溫柔、愛情不只有溫柔。

一直都知道愛情並非溫柔,但溫柔是最容易的美麗、最幸福的謊言、最安全的給予,人會拒絕專橫,但不會拒絕溫柔。

「……不是為了忘記……」燒畫並不是為了跟過去告別……

「那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
燒了整片的玫瑰跟燒了畫,哪個比較需要為什麼呢?如果我給的從來只有溫柔沒有真心,那過去跟現在又是為了什麼引火燃燒?

「……火焰很美,」

希歐多爾覺得自己正在僵硬。

「…燦爛又明亮,溫暖卻也傷人……不用自己的手就可以溫和徹底的抹去痕跡,燒了……就可以不看也無法反悔……」

撕得再細碎也可以拼回去,但是火焰捲起的那刻就已經不容反悔;不需要暴力,卻更安靜更徹底。

「菲?那是什麼意思?你真正想燒掉的是什麼?!」希歐多爾鬆開懷抱,望向菲的雙眼,那片冰藍色此刻是無限剔透,無波無瀾看不清深淺。

「…我……」菲眨眨眼,泛起自嘲的笑容。「沒什麼,早點睡吧。」

「菲,說清楚一點!」強迫逃避的人看向自己,好不容易說了一些為什麼又要逃呢?!

「……希歐多爾,」

菲略顯冷硬的表情令希歐多爾瞬間有些退縮。

「我答應把心給你,但不代表你能命令我。我想休息,請放開。」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菲?」

希歐多爾受傷錯愕的表情讓菲移開視線,又強迫自己轉過頭。

「…答應你的真心,我會給你,我從不拒絕情人的要求……我只是…在做我覺得該做的事、我會努力,請……在給我一點時間。」

「——給你時間把能燒的都燒完嗎?!」希歐多爾覺得這樣的質問除了傷害毫無意義,但如果菲可以不在乎他、縮回自己的殼,那他為什麼要在乎?!

菲微愣,只一瞬間又恢復平常的表情。
「你不喜歡的話,我不會再燒了。」

「我要的不是順從!如果你快樂就算放火燒房子我也不會阻止你!可是你快樂嗎?菲?你快樂嗎?你的眼睛是冰藍色的,連心也是嗎?我認識你的時後覺得你好寂寞,現在的你就不寂寞了嗎?」

「……有你在身邊,為什麼會寂寞?」

「不要再笑了!」希歐多爾的咆哮讓菲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不要用問題回答我!對著我哭有這麼困難嗎?我都能對你咆哮為什麼你就不能對我發脾氣呢?!菲,我們都知道完美只是場騙局!我可以不要溫柔不要順從、不完美也沒關係、不美麗也無所謂,把真心給我!然後它就會是最美的!」

「……以物易物,你把真心給我。」菲啼笑皆非的表情宛若破碎的琉璃。

「對。」

「愛我嗎?」

「愛,菲,我愛你。」

「那真是——讓人嫉妒。」菲神色陰厲地笑著,情勢互換的把希歐多爾壓在櫥櫃上。「真讓人嫉妒,希爾。」

「……菲?」

「為什麼你知道我不知道的事呢?為什麼你有我沒有的才華呢?」菲握緊掌下的手腕,覺得自己瘋了一樣的笑望希歐多爾在疼痛裡惶恐的臉。「為什麼你知道你愛我,為什麼你知道我的真心不見了?」

「菲……」如果手腕受傷就無法比賽,音樂家的天性讓希歐多爾不自覺的先擔心手,然後,放棄所有的掙扎。

「我知道……其實我一直都知道,雖然我可能有一點騙自己……我知道愛情並非溫柔、體貼不是順從,但我覺得我愛你,我覺得我對你比喜歡更多,那為什麼不是愛呢?!為什麼我的真心沒有給你我不知道!?」

……那是自暴自棄的表情,即使還有很多沒說的秘密、即使不知道菲想隱藏的事物究竟是什麼,那平淡的表情已經痛苦的令人不想再看下去了。

「我覺得我愛你!我一直都很努力,不論過去還是現在,我覺得我都很努力的去愛——可是你問我真心在哪裡,你說我弄混了世故和溫柔,你用我喜歡的吻還有最討厭的菸味問我何時把真心交給你——」

菲失控的握力讓希歐多爾只能忍耐疼痛,努力不發出任何聲音。

「我不覺得特別快樂,也不覺得有什麼寂寞,為什麼讓你看到我燒畫答案就全都變了?因為你問了所以我想那是真的沒有,連我自己都懷疑那應該就是不真實的…可是……那究竟差了多少?我們之間究竟差了多少!為什麼我不知道我的真心在哪裡!」

菲低吼咆哮,然後放開希歐多爾的雙手,一邊退開,一邊為自己的激動恍惚,想看看希歐多爾貴重的雙手有沒有受傷,卻終究沒有靠近。

「……晚安,希、」

「——真的不知道嗎?」很小心的活動、推揉著雙手,希歐多爾低著頭,看著菲轉身離開的腳步頓了頓。「如果不知道……你又是為什麼要燒畫呢?」

如果要銷毀,可以丟碎紙機;想要發洩,用撕的更快意更直接,為什麼會選擇用燒的呢?

菲沒有回答,只是離開。


* * * * * * * *


「……希歐多爾,放下弓,別讓人說我虐待學生。」莫克用手指敲敲桌子,看他的學生一臉木然地放下樂器。「把袖子拉起來,讓我看看你的手。」

「……不用看了,莫克,」希歐多爾隔著袖子握上隱隱作痛的指痕。「只是有點痛,沒有受傷。」

「有沒有受傷醫生說了算,」莫克挑挑眉毛,「去給我看醫生,然後把診斷證明帶回來,今天到此為止。」

「莫克,我沒問題。」希歐多爾覺得莫名的焦躁起來。

「我覺得很多問題,」莫克原本打算離開,察覺學生的情緒變化,又坐回位子上。「首先,就算你現在真的沒傷,我覺得繼續練下去它就真的會受傷,身為一個指導者我不能這麼做。」

希歐多爾保持沈默,望著他的老師習慣性的敲桌子。

「雖然很想痛罵你這個笨蛋在比賽前搞什麼鬼,但顯然罵了只是浪費力氣時間,所以我決定把力氣省下來。」

「……謝謝您的英明睿智。」

「本來我不想問,不過你這樣說我就得問問,」看著希歐多爾硬扯出來的笑容,莫克面無表情地嘆息。「手是怎麼受傷的?」

「不是受傷,」希歐多爾實在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如果不回答,今年老師說不定又會禁止他出賽。「只是被很用力的握住……所以會痛而已。」

他已經不年輕了,跟那些二十出頭的小鬼比起來,他的年齡即將達到許多比賽的報名年限,他不能也不想放過任何機會,畢竟他為此安分沈默地努力這麼久。

菲也不年輕了,為什麼還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看著機會溜走呢?

莫克望向希歐多爾微微出神的臉,覺得很擔心。
「他對你施暴?」

座師的詢問令希歐多爾失笑出聲,搖搖頭。
「莫克,我是不會反抗的人嗎?我可以為愛瘋狂,但我不會為愛委屈。」

心想誰知道呢?莫克點點頭,想著瘋子可是不知道疼痛疲倦委屈的,但沒有說破。
「吵架了?」

「那不算吵架……我覺得不算,雖然他有點生氣。」回憶幾天前的事,希歐多爾有種從頭到尾都是自己聲音的錯覺…雖然菲最後說了些比較激動的話,動作也不再溫柔,但那樣能算吵架嗎?

莫克指指希歐多爾的手。
「不算吵架?差點打起來了?」

「只是動作激烈了一點,我們打不起來。莫克,我可以抽煙嗎?」

「不可以。你覺得這是你最近某些曲子進步神速的原因嗎?」莫克難得的挑起角度鮮少改變的眉毛。他希望他的學生能夠成功,希歐多爾是他抱以重望的學生,但更重要的,希歐多爾的音樂很誠實。

無與倫比的音色細緻又透明清澈,同時也具備難以形容的感性與複雜的深度——這些是這孩子用努力與忍耐換來,而即使如此,這樣的音色在無法清楚描述時,給人最直接的感動是誠實,無暇的誠實。

對自己誠實,對音樂誠實;雖然據說是個沒節操的花花公子,但如果只是上床那就是各取所需,如果他不夠誠實,那這麼多女人的怨恨早就追得他不見蹤影,更別說進步與練習。

因為很誠實,所以情緒起伏無法控制表現力的時候,原本深不見底的音色就能看得見原本不知道的東西。

所有的藝術都很誠實,所以無法欺騙;即使嘴上說沒事,只要拿起琴跟弓,一個簡單的音都能讓會聽的人聽出所以然,而這孩子從來沒發現他音色的特質,也沒真正理解過自己誠實的一面,但他瞭解想做的事;比起名氣,更喜歡用自己的音樂擄獲人心。

以音樂家來說這些特質是好事,但對他人來說就未必。

教授的問題讓希歐多爾沈默許久,他知道最近某些曲子的確比較進入狀況、拉起來比較順,但他沒聽過自己的曲子,他不知道從旁聆聽那些聲音會像什麼。

他覺得煩惱又焦躁,努力不讓音色聽起來像發洩,反而獲得老師的表現薄弱的肯定與誇獎……莫克指的原因是什麼?

「莫克……你覺得……」希歐多爾沒想過還有從莫克這裡諮詢的時候,自從認識菲,真是充分的做了這輩子沒想過的事。「你覺得…」

「嗯,我覺得,繼續。」

「一個人……是為什麼、會把所有前任情人的素寫與靜物畫藏在書裡,為什麼會用愛情,畫下一個不愛他的笑容善加收藏,為什麼…不是一次燒掉,而是一點一點的燒,不在乎燒到手、拿在手上,燒掉自己的畫?」

莫克安靜地端詳希歐多爾的表情,然後沈吟了一會。
「我覺得嗎?」

「嗯。」

「你覺得那些畫美嗎?哪些最美?」

「我覺得……」回想那些已經不存在的畫面,覺得畫面很模糊。「都很漂亮,可是空空的…我不會看畫、也不太會形容,就是這樣覺得。」

「哪個最美?沒有嗎?」

「……那個不愛他的笑容,」希歐多爾發現自己不記得那是張怎樣的臉,卻仍清晰記得那是個頗有年紀的男人,還有:「我覺得很美…看起來很幸福、很溫柔……畫面很近,可是很遙遠也很寂寞。」

「唔……我覺得嗎……」

「莫克?」

「希歐多爾,你知道動人的藝術,不論是音樂還是繪畫雕塑、歌劇還是舞蹈,都需要注入精神,然後可以把本質分成各種元素……不論悲劇或喜劇。」

「莫克,你說這個做什麼?」

「希歐多爾,不管是哪種藝術,如果把精神和元素分類,那我覺得,其實只有兩種而已:希望,以及——絕望。希望很美,對藝術來說,絕望也很美,而且很必要,那曾經是你缺乏的東西。」

「你說他燒畫是因為絕望?為什麼!?」比起驚訝於自己知道了絕望,希歐多爾更驚訝在他身邊的菲在擁抱絕望。

莫克擺手要希歐多爾不要激動,等他冷靜了才說下去。
「我覺得你說最美的那張畫是絕望;然後我從你的畫裡去猜,我想他燒了你覺得『空空的』的那些畫,但是絕望的那些卻還在。我不知道他燒畫是不是絕望,但如果燒了缺乏內涵的畫也無法找到答案時,那我想他會去擁抱絕望。」

「為什麼?!」聽到這種說法,希歐多爾簡直要瘋了。

「因為希望很遠,絕望很近。一群爛人在一起通常不是為了進步,而是為了告訴自己你不是最糟的;人類花了多少故事多少傳說習慣鏡子的存在,就得花更多力氣去習慣跟自己很像的人,尤其對方還很誠實的時候。希歐多爾,往上爬很難,特別是你不知道目標是哪裡的時候,但是往下掉就很簡單,因為終點永遠只有一個。」

莫克平淡的說完,看著他的學生笑得像要哭出來,緊握琴頸的手像要砸了琴。

「……是我的錯嗎?是因為我嗎?」

「孩子,你在問沒有答案的問題;而且,你得明白,」莫克按著太陽穴,不知道該不該幫希歐多爾嘆息。
「——人從來都只能自救。你可以把他拉回來,但前提是他想離開那裡,或者說,他想、也能找到離開的方法;希歐多爾,不是你伸手、出聲呼喚、對方就一定會知道該怎麼抓住怎麼回應。愛情不一定是盲目的,但它在黑暗裡,只看你怕不怕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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