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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小光。」

李光博看了眼面前的損友同學兼酒保,根本懶得理,然而身為損友,死皮賴臉不容易死心也是必備的技能。

「喂喂喂,你理我一下,我真的有件嚴肅的事要跟你討論……」酒保說著說著又伸手戳戳李光博。「喂,看在可以裝小的虛榮性以及少數敢叫你小光的稀有性,你也對我好一點啊,別對我這麼冷淡嘛。」

李光博嘆口氣。
「好吧,什麼事?」

「我就知道你人最好了──」

「──我從現在開始不認識你。」
李光博聽到好人兩個字就覺得鬱悶。
雖然已經一年多了,之前很中意的那個從未放手追求也就談不上失戀,但數次成為下車前的終點站實在很不痛快。

到底是什麼時候他變成有口皆碑的好人了?

李光博稍稍反省之後仍然不了解究竟是被發好人卡告白失敗比較可憐,還是像他這樣經常被發好人卡接著分手比較哀傷。

「小光,我跟你說。」

酒保表情認真地想勸他早點認清『要脫離好人就要趁早認清自己是個好人!』的事實,李光博忍不住又嘆口氣。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拿一張好人白金卡還可以自欺欺人,拿兩棟101高度的好人白金卡就該有鑽石級好人的自覺──說吧,什麼事?」

「你左手邊那個,」酒保打心裡感激鑽石卡的璀璨光芒,邊擦杯子邊說重點。「麻煩你去陪他聊個天說個話然後讓他別再喝了。」

李光博轉頭看看左手邊兩個座位之外,表情很低落沮喪的男人,再轉回來繼續注視自己的損友。

「你看我幹嘛?那不是你的菜?」快啊!祖靈獵場裡的獵物正等著你!你好我好大家好啊!

李光博的笑容浮現一絲古怪,而這古怪包含損友之間各種『你懂的』的負面意味。

「別這樣看我,」酒保終於垮下臉嘆息。「相信我,我不是在拉皮條也不是在推銷,就是想請你幫個忙,這傢伙看喝法就是個不常喝酒的,他醉倒在店裡我很麻煩。」

「然後你想說反正他最好的下場也是倒一半,剛好還可以推銷給我?」李光博點點頭,接著說下去。

「總之不論哪種意義上的禽獸不如,我都發自內心的期待,」酒保湊上前,表情露出少見的悲苦。「當然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拜託,幫個忙,計程車錢我出好不好?」

李光博轉頭又看了看,雖然那人沮喪的模樣實在相當頹廢,但的確是喜歡的類型。

嗯……反正再怎麼耿耿於懷也不能改變過去的失敗……

「好吧。」

李光博帶著杯子靠過去,仍然在低落的男人似乎已經開始進入『喝不下』與『醉倒』的階段,垂著頭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對於身邊出現一個人這件事的反應,也僅止於努力支撐斜度。

看看已經去忙碌的損友,李光博嘆口氣地也嚥下一口苦甜的鬱悶──好吧,他雞婆、他是個好人……

他看不得他的菜比他還鬱悶,更何況他的確厭倦一個人的日子。

眼看旁邊的男人搖搖晃晃的乾杯後似乎又要續杯,李光博伸手壓住對方的杯子,終於引得對方抬頭看他。

出乎意外的沒有對自己發脾氣,疑惑神情帶著酒醉特有的遲緩茫然。男人因為酒精而脹紅的臉,因為努力集中精神而皺了起來,所有預設反應都沒出現的狀態讓李光博想不出最佳開場,但男人甩頭試圖清醒的臉已然舒緩,對他露出根本就是在哭的微笑。

「請……不用…用──擔……擔心,我的酒品很──很好,聽……聽說──很好。」

不說自己沒醉而是先保證自己的酒品?
李光博微微挑眉。但總之,這男人的確是來買醉的,但也的確還沒想到醉倒之後的問題。

而他呢?一時衝動按住杯子,難道接下來還是只有老梗台詞?

「心情不好?」好吧,反正醉鬼聽不出老梗,想要被搭訕的人也不介意老梗。「要不要試著對陌生人發牢騷?說出來會比喝悶酒痛快。我叫李光博,你呢?」

那張紅得滴血的臉沈默半天才擠出兩個字,邢維。

因為單名實在有點少見,李光博花了幾個呼吸的時間才確定不是對方沒說完,而是真的只有兩個字。在他怔愣的時候對方又想拿起酒杯,但因為被按住拿不動,即使酒醉也不生氣的男人於是露出幾分委屈的頹喪。

這是撒嬌?李光博眨眨眼,或許是因為接連的挫折和酒精讓對方露出這種表情,但讓他遇上的確是運氣好。

李光博開始微笑著有一搭沒一搭地隨便說些什麼,沒有得到回應也全不在意,他知道這個叫邢維的男人還沒真的醉到說不出話,也不是因為那種醉了就安靜的狀態,等他終於拐出了話──就發現自己依然不是運氣好的那個。

「……怎麼了?」酒保回來補水,看李光博惡很狠的又點一杯,眼神飄倒他旁邊那個頭抵著吧台窩成一團的男人,這不是挺親近的嗎?又哪裡有問題?

「……他是直的。」果然有期望就會有失望,李光博忍不住沈重地嘆息。

「……直的!?」酒保一驚。「喂喂喂,先說抱歉我不知道……所以他為什麼喝成這樣?」

「你還真八卦。」

「八卦是我當老闆的樂趣之一嘛。」

李光博露出苦笑。
「理由還真的頗值得八卦,」損友很配合的露出『喔?』的表情,李光博失落的情緒瞬間被沖散。「他被婚姻詐騙了。」

酒保這次沒說真的假的──當你看了足夠多的人,聽了足夠多的故事之後,就會知道世界的可能性果然無限大──他只是問了一個很符合聽客與歐巴桑風味的問題。

「多少?」

「五百萬。」

「嘖嘖嘖嘖嘖……」酒保邊搖頭邊把其他客人的酒交給工讀生送出去,接著繼續回來專心八卦。「看不出來他這麼有錢。嘖嘖嘖……」

酒保沒空去問細節,李光博沒興趣說細節,而能說細節的人趁李光博跟酒保聊天的時候勾走李光博的酒一口喝光,等李光博發現的時候忍不住又是苦笑。

「別喝了,你住哪裡?」李光博抽走酒杯,搖搖身邊只知道名字的邢維。「我幫你叫車,送你回去,你住哪裡?」

李光博沒體驗過被婚姻詐騙的滋味,但可以理解這種痛苦的沮喪,這不只是損失了五百萬這種物質上的窘迫與傷害。

而是當你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在生活中那一點點的縫隙裡,像兩隻相遇的螞蟻碰觸彼此的觸角那樣去信任喜歡一個人,然後你發現這一切都只是個謊言。

那個人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你從生活中喘息掙扎出的那一點時間和全然真心,只是增加那個人欺騙的容易度與敷衍的複雜度,所有被欺騙的人都覺得自己很傻、很蠢、難堪的樣子被人嘲笑,但其實也明白那個欺騙你的甚至懶得嘲笑你。

當然捫心自問,李光博知道如果是自己遇到這種事,也不會想要太多的同情。

不過也不妨礙自己對別人產生同情。

李光博想著好人做到底,又搖搖邢維,對方看起來卻是真的醉了,搖著搖著甚至想往他這邊靠過來,弄得李光博又好笑又覺得有些尷尬。

「又怎麼了?」酒保忙到一個段落就看到李光博露出一絲為難,偷偷摸摸態度自然的又靠過來。「他又說了什麼?」

「他沒說什麼,」想想橫豎也不關自己的事,李光博對身為老闆的損友笑得一臉壞心。「只是徹底醉倒了而已。」

「什──」我不記得我有拿酒──「你灌他酒?!」

「……他抓到什麼就喝什麼,我跟你聊天或是稍稍移開視線,酒就被喝掉了。」

「大爺~~~~~」酒保快哭了。「我不是說別再讓他喝了嗎?難道你真要帶他回去?我哭著求你帶他回去好不好?」我、我店裡沒地方放一個人啊!

「你哭啊。」

「嗚嗚嗚。」

「太假了,兄弟。」

「我總不能在開店時間哭得梨花帶雨,」酒保嘴上開玩笑,表情還是很困擾。「總之,我家你知道,店裡你也清楚,你會這麼說就是沒問到他住哪裡,你隨便放他等等就會被隨便吃掉,看在我還有良心的份上,我求你把他帶回去。」

「你還真相信我。」

「當然,你是我朋友。」

朋友啊……

這年頭的朋友,是不是福禍與共不知道,但有難同當宵夜同享倒是真的沒少過,就算不再年輕而不敢亂吃宵夜,朋友的拜託就是會比別人多思考三分鐘。

看看旁邊的人又看看朋友,李光博終究還是笑得一臉沒辦法,小心翼翼的從邢維身上摸索出皮夾付了帳,又定定看著損友真的就是賴上他的模樣,只好笑著再搖搖頭。

「聽著,下不為例。」

李光博翻出對方的外套替醉得又軟又熱的人小心穿上,給看得眉開眼笑又討好的損友一個白眼,死心放棄要對方幫忙的想法,微微蹲下、拉過對方的手放在肩上,靠著站起來的力量把喝醉的人撐起來,好在混帳損友還記得幫忙開門,讓他搖搖晃晃的走出門口而不用撞出去。

「車叫了,2337,三分鐘就會到。」酒保豪爽地塞了張藍色鈔票在李光博口袋。「工讀生快走了,我得留在裡面。這傢伙就麻煩你一晚,等他醒了再好好勒索他啊。」

三月初的台北夜晚下著細細綿綿的雨,打在傘上也聽不到聲音。卻又飛快的匯聚,在屋簷、在牆角、在傘溝,吸附、凝聚、然後蜿蜒,最終匯聚成聽起來稀疏卻又綿延不絕的水滴聲。那種陰寒的濕氣和雨聲,密密的沈在身上,總讓人在夜裡安靜呼吸的時候生出流浪的錯覺。

或許也不是這樣。

只是覺得這種寒冷又安靜的雨聲,讓呼吸間的狹小方圓自成世界。如果溫暖,那就足夠了;如果寂寞,也幸好不會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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