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培爾不想待在框裡,但又怕框真的消失不見。

雪莉還有卡涅菈在房門外發出叫聲,戈培爾放下手中的鬧鐘,開始梳洗、穿上襯衫與長褲,準備笑容。

「早安,女士們,今天的天氣也很好啊!」

彎身抱起兩隻貓、走下每天都要走上幾遍的樓梯、打開閉著眼睛也能打開的門,撲鼻而來是濃郁的咖啡香,貓咪們迫不及待的躍離戈培爾的懷抱。戈培爾看著他的店,笑容終於從嘴角傳達到眼眸。
很安靜。

還是很喜歡咖啡的味道、烘焙豆子的聲音;喜歡來來往往的客人、年復一年經過的燕子;喜歡雪莉、卡涅菈和偷偷藏著的酒。
當然也很喜歡布朗尼。

所以請離我遠一點,別近得讓我對世界產生抱怨,因為我們在前進的時候總是得不斷地說再見。

只要我們在彼此的日程裡佔據美好的、獨一無二的一小格,或是在那些沒有任何文字的框裡獲得一兩個僥倖……

我就不需要猜測你的答案了。



■ □ ■ □ ■ □ ■ □



五年可以熟悉一個人到什麼程度?

如果像五十一號三樓之一那樣換季般的更換房客,我們會對住這裡的人保持觀望、揣測這次是住多久、做什麼工作,但不一定會攀談或溝通;如果是咖啡店對街的三十六、三十八、四十號,或者隔壁的三十五、三十九號,我們會記住名字、長相、聲音,這些人幾點開店、平常出入的習慣、喜歡或者不喜歡別人在他或她的店裡店前做什麼、知道每天的第一句招呼是什麼、最常穿什麼衣服,以及一些你不中意的微小習慣。

倘若是咖啡店裡的常客,他們總是有必然出現的時間:勒曼教授是星期一、四的下午兩點;絲維托小姐則是一、四早上十點半前外帶加肉桂粉的瑪其朵;古文系大學生克拉克現在已經是研究生,睡到中午的他會在十二點的時候坐在吧檯前,一份貝果加培根和一小杯 Espresso ;左窗邊數來第三桌是律師霍雷夫每週五下午的位置;每週三下午正中央的桌子,則是屬於查爾斯的老赫曼……

今天也是老樣子?

大多數的老客人在大多時候會很開心地期待你這麼說,享受自己被記得、被猜中──享受這個不被遺忘的習慣。
習慣這個世界總有一個地方對你付出一點重視,而不僅是純然的仰賴金錢或血緣。

戈培爾記得所有客人的喜好、他們從開店以來拜訪過幾次、禮拜幾的幾點來,記得他們最常買什麼豆子而提早幫這些人預留新鮮貨,也可以在竊竊私語間八卦各式各樣的感情、親子、婚姻、交友、遺失,與獲得。

但他不記得布朗尼。

布朗尼無法這樣記憶,所以當面對同樣的問題,關於這個人的一切在戈培爾腦中便只剩下無法整理的模糊。

布朗尼則記得戈培爾的很多很多,多到因為清晰而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戈培爾的每個習慣動作對布朗尼來說都有意義。

這些意義變成很多的單字、很多的詞,被賦予超越詞義的能力與價值,眾多的專屬解釋超過字典所能記錄,所以戈培爾是布朗尼無法回答的問題。

讓這些存在於心中的言語清楚詳盡地重現記憶與心情,布朗尼獻給機會與這些事物的代價就是時間。

「不,那是報酬。」
布朗尼在心裡如此對字句訂正,說成代價未免太不情願,理所當然的酬謝該稱之為報酬。

五年來每一天的報酬,就是比昨天多知道這個人的一部分,這樣的收穫與快樂滋養著愛與獨佔。於是當十六歲的孩子變成十九歲,一直努力著不要任性的布朗尼,開始無法忍受自己獨一無二的位置不夠堅固超然。

嘴角弧度的差異、摸頭髮的次數、說話的音調、站著的姿勢、看著自己的眼神偏了多少、當自己在的時候他什麼東西多吃了一點?

戈培爾並不習慣自己的不在。
但同時,戈培爾願意忍受這件事也要笑著說:『我很好。』

『布朗尼?』雪莉在燈下巡視,腳下無聲地靠近。『怎麼了呢?』

「沒事,」將雙眼重新聚焦,布朗尼笑著搖搖頭,原子筆翻浪似地轉動。「我很好。」

那樣體貼的笑容宛若帶刺的荊棘,比過去的遲鈍更令人在意。

『真的?』

「妳這麼問……讓我也許沒那麼確定了。」

比較常不在的半年和如今天天說著『我回來了』的兩個月,都同樣的令戈培爾不習慣。

『像哪些?』

像哪些?

那些漸漸從我手上失去的部分……漸漸不再那麼對我撒嬌的戈培爾、少了一點點任性的戈培爾。

只要做出選擇,就一定得少什麼嗎?

「祕密。」

『什麼嘛!』原地踏幾步、奮力的一舉躍上書桌,『小氣,為什麼不告訴我?』

「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說出口,雪莉,」布朗尼把課本筆記推開一點,好讓雪莉能如願正面自己。

「或者說……我不想那麼急著給它們名字。」

向左偏偏頭、雪莉的瞳孔放大又縮小,然後用力眨眨眼:『不懂。』

噗。

「沒關係,雪莉,不是什麼大事,我只是……」布朗尼側耳聽著樓下的動靜,戈培爾不知從哪收到他明天要考試的消息,於是他一整晚都沒看到對方。「不想要一個狹義的結果。」

『不要狹義的?』

「嗯,不要狹義的。」

雪莉轉了轉脖子,輪流抖抖兩隻耳朵,不管是什麼人,似乎只要一戀愛說話就變難懂,布朗尼最近的話也越來越難理解了──不要狹義的,那廣義的又是什麼?

『……算了,』思考但不憂慮是雪莉自豪的生活哲學,所以她決定蹭蹭她的朋友以達成今晚的友誼份額。『你高興就好。』

「不怎麼高興也得繼續啊,雪莉。」

知道布朗尼說什麼,雪莉狂皺眉頭。

『為什麼人類就是有辦法把事情做得這麼不開心呢?』

「因為我們總希望結果是開心的。」

雪莉深呼吸幾下,最後還是大大嘆息。

『讓事情快樂點嘛,布朗尼。過程太不快樂,會讓結果開心得像解脫……那太遺憾了,解脫是種丟了就想逃跑的名字。』

「……我知道,」想起來就沮喪。「但我也就親那麼一次……」

就親那麼一次,然後花費六十倍的時數也沒辦法打消戈培爾不經意的緊張。

『我有個想法,』那應該是貓聳聳肩的動作吧?布朗尼看得不太確定。『等你忙完我們再來討論。』

「謝謝。」

『不客氣。』雪莉的耳朵雷達似轉動。『他好像開始關店了……要下去嗎?』

這是個很誘人的提議,一瞬間心癢癢地讓人想立刻做些什麼,布朗尼也是,從心癢到全身,但被戈培爾訓練的耐心總是能發揮效用。

「不了,我等他上來。」

『什麼都不做??』

「當然不是,」收拾起筆記本和筆,「我去客廳等他。」

『……假裝你在客廳用功?』

「假裝我一整晚都在等待他上來的這一刻。」

『你是啊!』

「但我留在房間,感覺沒那麼迫切渴望。」

『真是虛偽,』白貓搖頭再搖頭。『真是含蓄。』繼續搖頭。

貓咪友人的感想讓布朗尼只能苦笑。

「我想……他比較習慣如此含蓄的作法。」

『但我看他親吻女士們的手都很順暢,小姐們親他臉頰也都沒問題呀……』

想起每天都會出現幾次的畫面,即使布朗尼瞭解戈培爾親的時候是為了好玩與禮貌、被這麼親時大都是因為不善拒絕,大家都沒有其他意思……

「大概是因為……我是男的吧。」啊~糟糕!快停下來!!再想下去會從在意惡化成吃醋嫉妒的啊!!

快停、快停、快停……

『自信點!你應該要說──因為我是布朗尼。因為是你呀!』

「因為我最近特別惹人厭這樣……」

『……』惡從膽邊生、火從心中來──雪莉沒由來的覺得布朗尼很讓人生氣!『……悲觀成這樣的確很讓人討厭啦。』

布朗尼愣了愣,噗嗤地笑出聲、從小聲變成大笑。

『幹嘛啦!!』

雪莉跟在布朗尼腳邊、躍過每一個他堆在茶几邊的軟墊,喵喵喵地對似乎被嘲笑這件事表達不悅。

「只是覺得妳真可愛,雪莉。」

『當然,我本來就很可愛。』

大幅度的從仰頭到低頭,白貓看布朗尼坐下、攤開所有偽裝用的書本紙筆,然後笑笑地看著她的眼睛,直看得她不好意思。

『……你今晚特別奇怪。』

「我還會更奇怪,雪莉,」布朗尼伸手抓抓貓下巴,雪莉忍不住瞇起眼睛呼嚕呼嚕。「因為我不能總是蹲在門的另一面。」

『那跟你變奇怪有什麼關係?』

「妳該下去了,雪莉。」

白貓回頭看看出口又看看布朗尼,好奇心令她的頭與脖子相當忙碌,最後還是放棄了。

『卡涅菈~布朗尼交給妳了!我先下去!』

卡涅菈懶懶地應一聲,等雪莉下樓,才緩緩走到布朗尼身邊,挑了一塊中意的軟墊重新窩好。

『好啦,我在你身邊、我完成任務啦──到底是要交給我什麼啊!?你都這~麼大一隻了,我最多就是在你偷吃食物之前把那東西吃掉,你想做什麼我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雪莉是好心。」

『她就是愛擔心,我還真沒見過哪隻貓腦子這麼忙。』卡涅菈嘆口氣,蹭蹭布朗尼後決定改變主意窩到飼主的腿上。『好好看書喔,這樣我才能躺得舒服。』

「那先讓我倒一小杯酒。」

『你要喝?』卡涅菈疑惑地抬頭、隨即了然。『哦!是戈培爾!請請請,我去躺另一邊。』

「妳幹嘛這麼慎重?」卡涅菈的態度令人啼笑皆非,布朗尼倒了一小杯雪利酒,還順手拿了兌酒用的溫水和檸檬片。

『上次湯姆告訴我日本有句俗諺,叫做什麼……妨礙別人戀愛的傢伙會被馬踢!』卡涅菈往後移動了一點點。『太可怕了,被馬踢!被踢中我就死定了!所以我絕對不會妨礙你的,真的,只要那隻馬可以踢別人,我願意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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