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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一樣懦弱卑鄙,卻想指責我嗎?你不在乎我,卻想救我?』

「……不是指責,只是……」

『嗯?』

「太悲哀了。」

鬼魂聽了,從微弱的笑聲變成瘋狂大笑,笑不可抑。

『未來很重要嗎?』

「時間總是在前進。」不知為何,韓崇齊沒辦法理所當然的肯定。

『也有人說現在很重要,對我來說,這些都不重要——我在意的才重要。即使是鬼,』手臂上傳來劇痛,韓崇齊不敢轉頭去看,只能努力控制表情地看著鬼。『我的時間也在前進……我可以向很多人發洩我的怨氣而且理所當然,我就是厲鬼……想殺多少,就殺多少。』

鬼影急速後退,回到窗外,宛若回歸般的步入夜色。

『想把我也擦掉嗎?』

鬼魂抬起手臂,原本死白的皮膚上燒溶般地出現黑點。

「我……」

『哼……』瞇起眼睛笑的表情,顯得既興奮又快樂。

然後,鬼影消失。

天亮了。


● ● ● ● ●


韓崇齊坐在床邊,看陽光一點點地傾斜,將血色灌滿空間。

恍然生出一種錯覺,即使知道鮮血不會如此通透,沾上了總會留下痕跡。

陽光一點點的消失、影子一點點的擴散,那鬼,輕巧地從殘陽下的陰影走出,無比親暱的靠在韓崇齊身上。

在韓崇齊眼裡,斜陽退走的房間在餘光裡透著疲憊的慘白;在鬼的眼裡,那些牆面全是極淡的、無法形容的淡淡澄黃。

於是,鬼笑得很開心。

韓崇齊看得見過往的血跡,卻看不見自己的血跡。
那天真的人看不見稀薄的血水、乾在牆上、日日夜夜,現出顏色。

鬼不再刻意傷害韓崇齊,也不破壞任何東西,因為他發現了更好的方法。

只要不離開就可以了。

只要漂亮的笑容便可以讓韓崇齊哀傷、為難、恍惚。

只要輕聲笑問:「想什麼呢……?」就可以看見韓崇齊隨之一怔。

韓崇齊苦笑的、淡然的接受他的碰觸,沒有拒絕也無法拒絕,於是鬼知道韓崇齊不會傷害他。

不是不敢、不能,而是不會。

這愚蠢天真的人說要為他找離開的理由,於是從那天、那一晚起,屋子裡一切能拒絕、傷害他的東西都不見了。

他是很弱的鬼,弱到只能在晚上出現,而韓崇齊甚至可以用香火賄賂任何一個能在白天出現的鬼除掉他,但韓崇齊並沒有這麼做。

這個人休了長假,向附近的鬼打聽他的故事,然後,夜復一夜,

看著他。

不是沒有困惑,但比這更強烈的是受傷般的憤怒,鬼讓自己笑著陪韓崇齊聊天,看對方用受傷的表情說出打聽來的故事,他笑著湊上韓崇齊不怎麼喜歡也不討厭不拒絕的吻,在對方次數漸多的恍惚裡套出一份記憶。

然後在回神之時,露出後悔的表情。

後悔什麼呢?每次看到那個表情,這句話就浮現在心底、幾乎忍不住縱聲大笑的衝動。

陽光完全消失,鬼笑著撫上韓崇齊的臉。

韓崇齊不會指責他、也不怎麼勸他,陪他聊天、任他親吻騷擾、待他一如活人。

可是他死了,所以韓崇齊陪他聊天的時候,很多很多的表情裡,沒有同情卻有溫柔的哀傷遺憾。

韓崇齊不會對他說:「我會一直陪著你。」

但也不會再提要替他找個離開的理由,韓崇齊不愚蠢也不殘忍,不會傻到問他『要怎樣你才肯走』。

他每次吻上韓崇齊的時候,對方總會稍稍皺一下眉;在他諷刺地問起的時候,望著他眼睛嘆息地說是因為聞到了味道。

死者的味道。

所有活人的存在都在提醒他:『你已經死了。』
他記得他為何要殺人,卻在這什麼也沒留下的房子裡,不記得自己為何會想死。

但在當時,一定是想死的。

他記得他跳下去,不記得他什麼時候不用再每天每天一遍一遍的跳下去。

不記得那一瞬間,他到底有沒有後悔過。

總覺得,如果記得這份後悔,就會記得墜落的痛、傷心的痛……

鬼悄悄地又勾起嘴角。

為什麼被他殺害的人不在這裡,鬼已經不想知道了。

但是,這個人一定可以留下來陪他的。

「你跳下去,我就走。」

所以,他這麼告訴韓崇齊,看對方始終安靜的眼神亮了亮又熄滅。

「……那是你的願望嗎?」

鬼發自內心的笑了。

「你口口聲聲為我好,證明給我看啊。」

「我證明給你看,也不代表你走得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殺人,就該理解我的願望——」

韓崇齊一愣、鬼說著自己也是一愣。

什麼願望?

能夠信任自己、不會被擺到天平上秤量、愛著就能被愛、不會被利用也不會被捨棄。

只是希望有這麼的一個人愛自己,能不用開口要求的陪在身邊。

可是他總是在求,一樣樣的捧出來交換、求對方願意與自己交換。

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

他嫉妒活著的人而作祟,其實他多麼希望有人能陪他。

他討厭未來,因為有未來的人都會離開,而他,無法離開。

他有時間,卻沒有未來,他無法離開。

而這個人,會願意留下來陪他的吧?

「為我跳下去,好不好?」

「跳下去,我就死了。」韓崇齊淡淡地說著,沒有恐懼。

「我只是要證明……既然要證明,我會怎麼會讓你死呢?」

韓崇齊無法忽略那幽魂眼裡的期盼、滿溢而出的寂寞,也許,自己一直知道,鬼總有一天會誘惑他跳下去。

不論是替死,抑或寂寞地想要有人陪伴。

只是,活著或死了,寂寞都不會消失,寂寞不會因為多了一個人而消融。

「你不相信我?還是,一直想死的是你呢?」

韓崇齊看看鬼、看看腕上結痂傷口。


鬼站在牆外。

望著韓崇齊割開舊傷、倒入對他有害的灰燼、倒入水、擦起牆面。

卻不再包紮傷口。

一點一點,擦去最後的血跡。

在韓崇齊眼裡,房子終於恢復成一片白潔。

鬼看著他,滿滿的冀求、燦爛的笑容。


窗外的風很強。

很強。

很痛。

手痛,渾身在痛,一切都模糊了。


有張臉好像在哭,有張臉終於後悔了。

最後的最後,終究,還是拉了他一把。



● ● ● ● ●


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裡有很多東西,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恍惚間似乎曾經聽過很多聲音,還記得在即將落地前鬼是如何驚惶的拉住他,也記得似乎聽到的對不起。

感覺到有人輕柔撫摸他,然後才感覺到暈眩和疼痛。

「……小齊。」

韓崇齊艱澀的張開眼,忍不住笑了笑。

「小謙,叫表哥。」

蒲仲謙僵著臉,用手沾水潤濕了韓崇齊的嘴唇,才把插了吸管的水杯湊到對方嘴邊。

「喝水。」

韓崇齊只是定定的望著蒲仲謙,即使他知道對方很生氣。

「……他投胎了。」

看著放心了的韓崇齊,蒲仲謙更是一肚子火。
「他想害死你,你還擔心他?」

「小謙,他在最後還是拉了我一把。」韓崇齊嘆氣。

「那這個呢?」拉起韓崇齊的手腕,蒲仲謙完全無法理解。「我教你方法,但不是讓你自己放血刷牆壁!!」

「小謙,對不起我沒戴你給我的佛珠。」

蒲仲謙望著對方一點歉意也沒有的表情,安靜的等待。

「我只是……只是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

韓崇齊笑笑。
「等我好了,陪我去看街口的同學好不好?」

蒲仲謙愣了一下,才鬆了口氣。
「好。」

「小謙,」

「嗯?」

「抓鬼、考察的工作順利嗎?」

「嗯。」

「小謙……」

「嗯?」
沒有想到韓崇齊會扯他袖子,不想讓對方做太勉強的動作,蒲仲謙自然而然的湊近。

「寂寞的時候,我會陪你。」韓崇齊柔柔地笑開臉。「我不在乎會不會因為你而看到更多的鬼,也不在乎你只能上來四十年。」

我只是看到那個鬼、想起那個同學、憶起許許多多從身邊飄走的遊魂、……想到你,所以沒辦法不管那份寂寞而已,即使我知道你會臭著臉要我閉上眼睛。

真的變成鬼,也許你就能一直把我帶在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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