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復一夜。

傷口旁邊增加了新的傷口。

總是來不及癒合的傷口刺痛骨血,韓崇齊失血的臉日益蒼白。

鬼不再破壞屋內的任何一樣東西了。

宛如角力般,血跡的邊緣顫動著,在牆上攀爬、蜿蜒,以奪回的姿態染紅牆面,再被一下、一下的擦淡、擦去。

漸漸,血跡像離水的魚。

劇烈的掙扎,而後,再也不動了。

沙。

沙。

沙。

沙。

鏡子裡、玻璃上,森幽的身影,揚起笑容,包圍著韓崇齊。

放任血跡消失,讓惡意從對方與日遽增的傷口滲入。

在痊癒與潰爛之間反覆的不只是手上的傷,韓崇齊察覺自己的精神狀態,一口氣用掉了年假。

沒有去思考為什麼會用自己的血,沒去深思為何在覺得累了的時候做更讓人疲倦的事。韓崇齊只是回到鬼屋,擦去血跡,任由現實與夢境模糊難分,看見鬼想讓他看見的一切景象。

讓他彷彿是血跡的主人、也是造就血跡的鬼,在搖晃的世界同時感受恐懼與憎恨,感受意識無盡墜落至深淵直到被吞噬。

『分手?』

『嗯。』

整個空間都像是被凝固的水,堅硬的讓人窒息,寒冷得帶來火焰般的燒灼感。

滿滿的、無法同步的呼吸聲,落在被隔熱紙過濾的慘白夕陽裡,變成長長、長長的黑影。

『總之,我們不可能再繼續。』

『……』

低頭沈默的人在忍耐,韓崇齊看出來了,說話的男人卻以為是接受。

『你也明白的吧,那麼多人都發現了……我老婆、岳父、還有同事……對你來說這樣也不妙,對不對?』

『你也知道我不可能離婚跟你在一起,遲早還是會分手,趁現在好聚好散對大家都好……對吧?』

那安靜的肩膀再也不顫抖了。

只是緩緩的抬起頭、露出笑容。

在男人自以為是心滿意足轉身的時候,抽出了預藏的刀子。

又尖又細的影子,在地上、在牆上不斷起落,被灑上斑點、潑濺慘叫,濕黏的割裂聲伴隨激烈的掙扎、翻倒的家具,一遍一遍的重複,笑著咬牙、刺入再拔起。

地上的黑影像離水的魚,抽搐、抽搐。

然後不動了。

只有一人的喘息聲,大口呼吸染上鮮血的情慾及憎恨;在站起來的時候,變成笑聲。

瘋狂的笑著,打開窗。

跳下去。


……覺得眼前曾經什麼都不存在。

韓崇齊出神地站在室內,緩緩吸吐,一點一點的抓回神智,望向那面有窗的牆。

房間裡的一切都恢復成原來的顏色,僅剩眼前狹長區塊的血跡。站在以己身鮮血漂白的屋子裡,那深闇的色塊將窗牆化為沒有盡頭的長廊,有個瘋狂陰暗的眼神佇立其間,燦爛魅惑的笑著。

……真的好像……

韓崇齊甚至來不及去想是像什麼,只失神一瞬間,那張笑臉已經貼在近前。

鼻間彷彿充滿腐朽的臭味。

不自覺地因距離而後退一步,於是那笑容從誘惑變成諷刺,在一步以外批判滿屋鮮血的偽善。

「……我的確是看見了。」

韓崇齊這麼說著,望著那笑容間的惡意化為鬼魂常見的森然陰冷。

「我的確看見你想讓我看的,」忍不住嘆息,很多時候死者留下的不是願望,真的就只是執念、很自私的執念。「那又如何呢?我沒有看到他留下了什麼,留下的只有你。」

幽魂的笑容瞬間變得猙獰。

因為那是事實。

「你只留下了房間的血跡,但是他不在這裡。」

被殺的、自殺的、意外的、枉死的靈魂往往停留在原地,但韓崇齊看到的,只有眼前的殺人者而已。

『然後呢?』怒極反笑。

第一次聽見對方開口,冰冷的惡意透過聲音,令韓崇齊渾身一顫。

『殺一個人真不容易呢,沒想到他居然還爬得出去。』

當時的男人在昏厥濱死之際,曾靠著迴光反照的力氣向外爬行……韓崇齊看到了,而他實在不願回想那個畫面和地板上拖曳流淌的血肉。

「……就這麼恨他嗎?」

『不,最愛他了。』

燦爛的笑容、甜蜜的聲音,在這些誠實表現的背後,是同樣誠實的殺意。

「不恨為什麼要殺他?」

『就是愛他才要殺了他。』鬼魂笑得很開心,伸手纏在韓崇齊身上。『誰說恨才能殺人?』

腐臭的、腥甜的氣味混雜在一起,韓崇齊感受到不存在的吐息陣陣吹送,泛起被勒緊脖子般的暈眩感。

『不會再去找別人,不會再聽到他老婆廢話,不會再有跟我分手的念頭,不會在跟我上床之後偷偷露出後悔的表情,也不會碰到能讓他見異思遷的對象……死了的他多好,對不對?』

「可是……」

呵呵呵呵……
『你想說……他不會再對我甜言蜜語、不會溫柔體貼、不會陪我上床、不會對我撒嬌,他死了多可惜、我死了多可惜?才不會!一點也不!!』

「這些不是你要的?」

『當然是!但是呢,』韓崇齊感覺到被撫摸而產生的涼意。『那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的。未來實在是太麻煩太讓人恐懼,沒有那些東西……』

「──他也不會是你的,他不在這裡。他只想離開這裡,對你沒有愛沒有恨什麼想法都沒有,所以你、唔──」

脖子被巨大的力量勒緊、同時傳來疼痛與無法窒息感,意識閃過韓崇齊才發現自己被甩出去。

『為什麼!!明明是我殺了他!!』

「…他……他只是……」喉間壓迫的力道越來越強,韓崇齊毫不懷疑自己可能被扭斷脖子。「不在乎……」

瞬間痛到腦袋空白,被放開的剎那甚至讓湧入的空氣嗆咳出聲,韓崇齊蜷起身體、一邊呼吸一邊咳嗽,半晌才發現鬼魂一直都在極近的距離看著他。

『……有意思。』

「?」什麼?

『雖然渾身發抖,』鬼魂笑著伸手輕撫對方頸脖上淤紅的痕跡,『本能在恐懼,大腦卻不害怕。』

「唔……」

冰涼的撫觸、冰冷的吻、幾欲作嘔的血腥臭味、從沒想過的顫抖。

暈眩,卻又覺得異常清醒,瘋狂的冷靜。

『你很在乎我嗎?』

「……我不知道。」

『那我是替身囉?』鬼魂發出笑聲,落在胸口的吻冷得能凍結心臟。『替代你不敢回去面對的對象?』

……是嗎?

『跟我一樣懦弱卑鄙,卻想指責我嗎?你不在乎我,卻想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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