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房子的租金很便宜。

深夜兩點。
韓崇齊疲倦的從螢幕裡抬頭,入眼的是滿地的血跡。

地上、牆上、甚至是房東保證是全新的衣櫃上都布滿血跡,但韓崇齊知道,只要眨一下眼,他公寓的牆和磁磚就會跟原來一樣白。

這是間死過人的房子,所以便宜。

疲倦的一下又一下眨著眼,韓崇齊的世界忽紅忽白,而只要一轉頭,他的窗外就飄著一張滿是血跡的臉。

四樓和十樓一向比較便宜,而一間死過人又鬧鬼的十樓之四,便宜到連他薪水的零頭都有剩。

韓崇齊不拉窗簾,因為他不想觸怒那隻鬼,也不想哪天忘記他的存在而被嚇到。

但這樣很累,真的很累。

滿地的鮮紅跟窗外的鬼比想像中來得有壓力。

雖然他一開始來看房子就知道了,卻依然沒想到,這樣無聲的世界會讓他如此疲倦。


● ● ● ● ●


韓崇齊從小就能看見。

也因此,他從小有不少時間是在廟裡跟前往廟裡的路上;他花了很多時間分辨那些前一刻還與常人無異、下一刻卻面目猙獰的存在是鬼,那些時間多到連他自己都差點以為自己瘋了。

沒有瘋的韓崇齊某天突然從這樣的混亂苦惱中清醒,讓他之後也沒瘋的契機,是他看見了國中同學的鬼。

晚上從補習班離開的同學被隨機砍人的飆車族砍死在街口,第二天的新聞讓韓崇齊久久無法回神。

無法想像身邊的人就這麼的不見了,尤其那個人還跟你很要好的時候。

砍人的飆車族沒有被抓到,因為那個路口沒有裝攝影機、當時也沒有人證。韓崇齊特意經過那個路口想上香燒點紙錢,讓他震驚的不是同學死前悽慘的身形面貌,而是眼神和灌入腦中的聲音:

落人殺了他們幫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幾乎是落荒而逃。

陰鬱憤恨的聲音徘徊不去,也就是從那天起,那個路口開始死人。

韓崇齊總覺得自己能在夢裡看到一些……那些事,因此不論醒著或睡著都不安穩,在他同學頭七的那天,韓崇齊忍不住半夜離開家跑去路口守候。

頭七,應該是要回家的時候。

但是,隔著四線道的馬路,韓崇齊很確切的知道,那是鬼。

路燈下的身影很乾淨,掛著笑,像他同學平常上學、對他打招呼的樣子。

「喂~!!韓崇齊!!」

馬路對面,有張臉笑得很開心、朝他揮手、大聲喊他,招手,像要叫他去打球一樣。

地上是滿滿的白線、拖曳的血跡,韓崇齊順著同學的手勢轉頭,才發現原來有台機車摔在路邊,有個人正一拐一拐很蹣跚的離開現場。

「這點小忙沒問題吧?那個太遠了。」

摔倒的機車旁,有把滑落出的西瓜刀。

一瞬間明白對方的要求是什麼。

也就是這一瞬間,韓崇齊找回力氣轉身狂奔,明白人變成了鬼,不一定還能跟你想得一樣。

他衝回同學家的靈堂,發瘋似的要大家相信那被呼喚的人沒有回來,在深夜裡帶著所有的人站在那個路口,看到過往友人的表情只剩下怨毒。

那件事之後,韓崇齊再也沒有靠近那個路口。


● ● ● ● ●


因為從不拉窗簾,所以總是能看見窗外鬼影一臉嫉怨、憤恨、以及哀傷瘋狂的表情,雖然同事總說他越來越憔悴,韓崇齊卻發現他不自覺看著鬼的時間反而變多了。

他靠著面對窗戶的牆邊坐著,午夜室內的血跡在微光中伸出比夜空更腥黑的爪牙,彷彿連窗外都是某種生物的一部分,名為執念的生物朝他露出血盆大口。

韓崇齊再次想起了以前的事。

那件事的五年後,當韓崇齊經過國中同學死去的隔壁路口、當一台車從他身邊撞向電線杆的時候,他在抬頭時看見那張怨毒的臉。

真的,已經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當鬼還是人的時候他不太瞭解,雖然他曾以為他瞭解。

似乎是不能離死去的路口太遠,遙望的面孔流露出濃厚的忿恨,還有一些韓崇齊無法理解也無法形容的反應。

不瞭解活著的人,無法理解鬼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咖啡杯輕輕地冒著煙。

輕煙將不同的臉重疊在一起,韓崇齊不由得一步一步的走近,想分清楚哪裡不同、想將那些相似的分開,為了看清楚而走近,近到死人和活人的臉只隔著生命而不是玻璃。

「……我從來都只是自以為瞭解。」

或許也不只說給自己聽。

望進那雙宛如空洞深淵的鬼瞳,並非寒冷的寒意令渾身戰慄。

做人的時候都不見得知道為什麼活著,當鬼的時候也未必會知道為什麼留下。

韓崇齊不知道為什麼覺得累了。

他住過很多鬼屋,因為鬼屋都很便宜;他看過很多的鬼,也被很多鬼騷擾過。

「我幫你找……」

大概,你就是壓垮駱駝的那顆麥子。韓崇齊心想道,忍不住伸手貼上窗戶。

「離開的理由。」


● ● ● ● ●


血跡在蔓延。

似乎憤怒於韓崇齊的發言,現在,所有能反射影像的介面都可能突然出現鬼影。

夢境被侵蝕。

生活中的物品被破壞。

……的確沒有比『做什麼』更能宣揚存在與力量。

但其實,韓崇齊並不打算超渡他。

化去戾氣、念經頌佛這些事,韓崇齊一直不瞭解。

執念是可以用如此制式、虛無的聲音漂白,罪衍是可以在聲音流逝間洗去的嗎?

小時候曾這麼問過一個替人收驚的師公,他說,其實他也不信。

但活著的人相信這有用。

生者的信念拘束著世界,這樣的環境足以產生力量去改變很多事。

最後那個人被簽賭賭輸的人打死了。

韓崇齊略略彎腰,輕輕擾動腳邊的水桶,打濕抹布、擰乾。

擦拭起只有他才看得見的血跡。

子夜的房間,幾乎是全暗的。

一下一下的水聲。

清晰到近乎尖銳的水聲。

沙。

沙,沙,沙。

沙沙。

擦拭。

擦拭。

拿離牆面。

攪拌著水、搓洗抹布。

牆上的血跡,一小塊、一小塊的不見了。

房間劇烈震動,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晃。

水桶的水面只是在搓洗間,濺起小小的水花,漸漸染上黏稠的顏色。

「沒用的。」

以前,也曾住過一間血跡斑駁的凶宅。

那時候問到個方法。

去靈驗的廟裡供奉一份觀音經或佛經一個月,然後帶著求來的香灰一起燒成灰,配著摻上一點雞血的水和在一起,可以去除那些痕跡。

那時候他只把床的附近擦乾淨,被清靜的區域那些存在便不愛靠近,韓崇齊也只求好眠而已。

強烈震動讓壁燈忽明忽滅,韓崇齊仔細的洗著布,擰乾。

擦。

黑。

所有的燈都滅了。

韓崇齊緩緩地擦著,沒有因為一片黑暗而停止動作。

震動停止了。

韓崇齊忍不住輕輕挑起了嘴角。

那曾亮著的微弱光線,又顫顫地亮了起來。

直到那桶水再也擦不掉任何一塊血跡,韓崇齊才收拾東西上床睡覺。


「小齊,你不要緊吧?手怎麼啦?」

見同事盯著他的手腕,韓崇齊只是笑笑。

「人笨,割東西的時候割到了,不過我傷口一向好得慢……。」


第二夜。

韓崇齊坐在床邊,洗過澡的身體有著乾淨的氣息。

舉起左手,慢慢地、打量。

拿起美工刀,在舊的傷口旁,縱向的割出一道傷口。

輕輕地、撥開。

血流快速的蜿蜒而下,滴在桶底的灰燼上,振起小小的煙。

用水緩緩沖洗滿是血跡的手,看血水在水桶裡匯聚成濁流。

滴答。

滴答。

壓住傷口,緊緊地重新纏繞起來。

滴、

四周的玻璃和鏡子,全都是那個身影。

答。

拿起布。

韓崇齊緩緩擦起另一面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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