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半滿的菸灰缸,菸灰散落在攤開的總譜和資料上,希歐多爾戴耳機蹺腳看著手上的小提琴譜,夾菸的手指不自覺的打拍子。

但不太專心。

希歐多爾知道自己不專心,聽著即將演奏的曲目輕敲節奏,譜半天沒翻頁。

心裡總有個地方在飄。

菸湊向唇邊,希歐多爾閉上眼睛深吸一口,大腦隨樂曲描繪演奏的場景、運弓移腕,弦樂漸弱的低迴等待,早該熟記並理解重組的詮釋越想越模糊,卻又不會令人焦躁。

那是很柔軟很細微的困惑,有另一個很舒服的聲音混合在交響樂裡,無法捕獲也無法辨識。

「希˙歐˙多˙爾!」

豔麗的女聲甜美叫喚,塗上指甲油的漂亮手指搶走菸、拿下耳機,輕輕攀附肩膀,希歐多爾感受到女體的溫軟以及香水的氣味。

「啊,我似乎看到春天的特產。」希歐多爾笑著睜眼抬頭,收拾心中的表情。

「什麼意思?」

「據說春天是妖精與精靈活躍的季節,妳美得讓我以為看到了傳說。」

甜言蜜語一向最能灌溉女人的嬌豔。

「哎呀!你還是這麼會說話,希歐多爾,我不在的時候你看過了幾則傳說?」

「嗯嗯,所以我一直覺得自己誤入歧途跑到了妖精之國。」希歐多爾說得一本正經,笑著從女人手上咬回菸,順便親了一下。「好久不見,安琪菈,妳更漂亮了。」

「好久不見,希歐多爾,你這張嘴還是一樣可惡嘛!」

「我也覺得我是個混帳,」希歐多爾笑著接受安琪菈的吻。「可是妳們好像都不嫌棄。」

「跟你認真才是想不開,」安琪菈說得理直氣壯,輕巧地埋怨。「不過……難得看到你有心事?你在這兒待了多久?兩三個小時?」

希歐多爾眨眨眼。「差不多吧,怎麼這麼說?」

「抽的量很微妙,看譜看得很不專心,」安琪菈湊近了唇,若即若離。「我們認識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你的菸癮嗎?」

「我有抽得這麼凶嗎?」

「不,是變少了喔。」安琪菈笑容得意,拉開距離。「真難得,不是新床伴而是新對象嗎?還真有本事讓你少抽一點。」

「這是誤會,不管哪個都沒有。」希歐多爾在心中讚嘆女人真是厲害,他的確有了新床伴——雖然只是突發的一夜情,目前為止也僅只一次而已。

嚴格說來還稱不上床伴。

「我不信。」

「傷腦筋,」希歐多爾將菸撚熄,曖昧地撫摸安琪菈的手臂。「不然……今晚有空嗎?自己親手驗收一下?」

「開銷都由你負責的話還真是個好主意,怎麼樣呢?」漂亮的手指輕輕刮搔希歐多爾仰起的脖子,安琪菈笑著提醒對方要約就得當錢包。

「男人真是種可悲的生物,妳知道我一向很難拒絕美…」本來想說美女,不過腦中的紅髮身影讓希歐多爾想起自己沒節操的一面。「…美人的要求。」

「有神秘的停頓喔希歐多爾,這麼不樂意?」

「我一向樂意面對美麗的事物。」


* * * * * * * *


說著樂意面對美麗的事物,希歐多爾現在最不想面對的事物,是菲那一大紙袋的照片。

他想不起來。
以為能從記憶裡挖掘出畫作,卻找不到目標。

那夜之後他並沒有迅速離去,就算只會煎蛋和培根他還是稍稍準備了早餐,讓比較晚起床的紅髮男人異常驚訝,然後笑著說早安,用像平常一樣的微笑安靜吃下食物,又說了次再見。

再見面的時候一切都跟平常一樣。

他依舊能跟女人上床,菲的身上也時不時帶上女性香水的味道,當他走進畫廊時彼此都一如既往地交談打招呼、接待與被接待、留下來看照片,經過就經過。

坐在畫廊的小客廳裡一遍遍看著照片,希歐多爾對一次次前來卻毫無進展感到焦躁……菲說那段時間所有賣出的畫都在這裡,可是每一幅都覺得不是記憶的那幅畫。

菲沒有說謊的理由也沒有說謊的必要,那線索應該都在這裡。花費那麼多時間卻完全想不起來,每一幅都認不出來。

這讓有空就來看照片的希歐多爾覺得厭煩,他並不想不斷麻煩對方、弄得像在找麻煩,結果卻只是浪費時間。

「真的那麼想抽菸就開窗戶吧。」

希歐多爾驚嚇般的猛然抬頭,菲也跟著吃了一驚,然後發出笑聲。

「抱歉,嚇到你了嗎?」菲邊說邊打開了窗戶。

「啊……嗯,有一點。」希歐多爾疲倦的放下照片,抹著臉陷進沙發裡。「而且沒想到你會這麼說。」

「因為你看起來好焦躁,菸癮犯了?」

窗戶大開,春風吹得一室清爽。

「……不全是。」就是很焦躁。希歐多爾在心裡說道,轉身趴到椅背上。「讓我抽菸真的不要緊?會留下菸味喔,不是不喜歡?」

「也還好。」菲細細一愣,才笑道。

「你都這樣做生意?」都愣了還說沒關係啊。「讓我破例好嗎?」

「那麼就別抽吧,」被希歐多爾點破菲也只是笑笑。「與其因為菸癮不專心,讓你抽菸找到那幅畫還比較實際。」

「有更值得我不專心的東西啊。」想到自己在下風處,希歐多爾邊點菸邊這麼說。

「告訴我那是什麼東西,我把它搬走。」

「不要,那東西有長腳。你別亂動,現在景致不錯,我等好久才等到他變成好風景,嚇到他我就看不到了。」金綠色的眼睛笑意盈滿,說得很認真,唇邊的煙隨風飄散。

希歐多爾是真的覺得,窗邊的那個畫面很漂亮,一直找不到畫的焦躁好像都不見了。

尤其那個人笑得一臉拿自己沒辦法的表情,清淡又包容。

「還真是抽菸就冷靜,你現在一點都不焦躁。」

「也不只是因為菸啊,還有人誇獎我最近抽的量減少了。」

一直知道希歐多爾菸癮不小,可是這樣的量居然是減少的狀態?
「……真令人驚訝,你用吃的嗎?」

「我不嚼菸草,還以為你會誇獎我,我可是第一次在這裡抽菸,好歹誇獎我一下吧?」已經抽完的希歐多爾慣性的把菸蒂收進隨身菸灰缸,無賴地索討誇獎。

「等你找到畫我再誇獎你,」這種見鬼的量有什麼好誇獎的?「希歐多爾,為什麼你最近比較著急?似乎很急著找到畫?」

「奶奶要生日了,而她身體不好。」

希歐多爾站起來伸懶腰,轉身開始收拾照片,菲見狀反手關上窗戶。
「要回去了?」

「嗯,回去慢慢想。」收好照片,背起琴盒,聽見那個聲音念自己的名字,果然還是讓心情很好。

好得像把心浸泡在美酒之中。

依然覺得小姐們的聲音悅耳動人,聽起來很舒服,但都沒有那麼讓人動心。

希歐多爾走在回家的路上,享受吞雲吐霧的暢快,仰頭疑惑那瞬間經過腦海、來不及捕捉的不明靈感……天空還是很藍,夕陽反射在建築上的光影美麗如昔,最近常掛在心上的思緒怎麼也抓不回來。

他想不起記憶中的畫是哪一幅,也想不起那到底是什麼心情、哪一種想法。

那一晚很瘋地答應一個男人的邀約,他以為他真的瘋到徹底轉性,可是他依舊能跟女人上床毫無障礙,性愛該感受到的歡愉沒有錯亂也沒有減少。

但是,的確有某種東西梗在心裡讓人念念不忘。

比起喘息的聲音還有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那個早上隨便穿著襯衫、先是驚訝而後慵懶微笑的男人,更讓人印象深刻地難以忘懷。

「……唔嗯……」

就像那晚想再來一次一樣嗎?他想從那男人身上得到什麼呢?如果只是上床,可以想見菲不會拒絕。

然而,現在雖一如往常,卻反而有明顯的距離——因為明確的行事原則而產生分界,因熟悉規則而世故,所以絕對不會帶來任何麻煩。

溫柔而又世故,偶爾,在翻動畫冊的時候顯得寂寞,笑得連自己都不知道。

心在哪裡呢?那是每個人都看得到的一面嗎?

……會介意是因為那是第一個跟自己上床的男人?

有點暴躁的深吸一口才發現菸沒了,希歐多爾抓抓頭又點上一支,流暢轉過每天經過的街角。

男人啊……怎麼好像比女人還麻煩?

雖然常說男女有別所以男人不懂女人,但就算都是男人也很難瞭解……猜都猜不出來。

該怎麼辦?

希歐多爾邊拋接鑰匙邊這麼詢問自己,他是為了找一幅畫才認識這個人,委託結束後他們可以什麼都是也可以什麼都不是,但他並不是為了這個人才來找這幅畫。

找畫才是重點。驅動他尋找的是腦中的溫暖感動、覺得有趣的挑戰、奶奶的心願……菲不是重點,那個人讓他抽菸為他開窗,也許只是好奇他最後找的到底是哪幅畫。

希歐多爾覺得又看到那個紅髮身影駐足窗邊的畫面,雲淡風清的溫柔微笑看得讓人心癢,是幅很美麗的畫。

但真的,有種溫柔沈靜的寂寞,像如歌如詩的行板無聲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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