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琳來到家裡的第三年春天,萊伊開口向父親們要一個鞦韆。

不是鐵的、不是塑膠的,不是買來的鞦韆架,萊伊想要掛在樹上的鞦韆,用粗麻繩還有大片厚木板做的鞦韆。

「想要那樣的鞦韆嗎?」

爸爸疑惑又認真的這麼問,很努力地研究眼前的小東西怎麼突然想要個鞦韆了。

萊伊點頭,要一個鞦韆有各式各樣的理由。家裡有了鞦韆,他就不用老是帶喜歡盪高的歐琳去公園,不用排隊不用搶,有自家的鞦韆很酷,而且他可以跟艾倫一起做鞦韆,這不是很好玩嗎?

「很認真地想要一個鞦韆?」

父親們又確認了一次,萊伊的眼神很確定,艾倫有些猶豫,但並沒有阻止弟弟,只是低頭安撫顯得過度興奮的歐琳。

「嗯,爸,只要答應就好了,我跟艾倫可以做鞦韆,最多再陪我們找材料就好啦!」

「家裡的樹上啊……」爸爸微笑沈吟,老爸則歪頭注視著爸爸的表情。

比起草皮,老爸比較喜歡樹、爸爸也是,雖然落葉很麻煩卻能呈現四季的變化,各樣種類的樹,讓庭園的四時景色都鮮明美麗的不同……春天會開花;夏天蒼鬱的樹蔭很涼快,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很催眠;秋天有紅葉和栗子,冬天的杉樹是能掛上彩燈的聖誕樹。

用落葉烤地瓜和栗子也很好吃。

「家裡有可以做鞦韆的樹嗎?」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可不能不擔心,看半天得不到反應的老爸,如此的開口確認。

雖然有花錢買樹齡比較老的樹偷懶,但是真的有強度適合的樹嗎?

「「我們家那麼多棵樹,總會有棵適合的吧。」!」

一大一小異口同聲,相對於萊伊的迫切,爸爸帶著笑意的聲音,讓萊伊歐琳聽到之後開始歡呼——得到做鞦韆的許可了!

於是,第二天,一家五口加上好奇的克里夫,在不大的庭院裡晃了一整天,很仔細的看了家裡的每棵樹的樹幹,想找個適合做鞦韆好分支。

適度的高低,附近的空間,樹幹的粗細與健康。

看到好像可以的樹枝,兩位父親就用力掛上去彎彎看試試載重,看起興致的小鬼們也跟著蹦蹦跳跳釣上去,撐不住的樹枝就險險地放手驚笑,撐得住大人的樹枝,就會掛上一整串的大人小孩。

沈沈垂彎?可能會,可能不會,樹枝嘎吱嘎吱的聲音揉進樹葉的喧嘩,克里夫一聲聲不知所云的吠叫,但好像很高興。

找到了樹,最後還是一家人一起做了一個鞦韆,萊伊艾倫負責材料與事前準備,父親們驗收合不合格還有施工,歐琳和克里夫只要在一旁拍手顧好飲料就可以了。

此後,這個家裡有了個鞦韆,樹是會開花的樹,春夏之際瀲豔綻放整樹白花,風吹過時落英繽紛,香氣像是薰染了整片季節。在風裡輕晃的鞦韆就像浸在光羽飄散的白花之間,很輕軟的跟著枝葉聲搖搖晃晃,晃進涼爽的陰影還有溫柔的懶散,盪著歐琳燦爛的金髮迎向天際,小女孩的笑聲像盛開的花一般美麗,男孩們還有狗的聲音又近又遠,是聽得見的畫、看得見的詩,好遠好遠的回憶。

我們以前也有鞦韆。

父親們笑著這麼說,四五個人才能合抱的樹、爬樹的同伴、繫得很高很長的鞦韆、賭棋的老人,豆花車還有叭噗叭噗響的賣冰老人,回憶都有很相似的地方,可是樹不一樣。

榕樹不會開花,有很多很多的鬍鬚、夏天一堆爛果子、長得很快,但是無法度過北國的冬天。那是屬於南方的樹,只要不回家就無法碰觸的記憶,永遠只能相似的不一樣。

萊伊沒有忘記父親們懷念的表情,沒有忘記那個笑容告訴他們那是你們的樹,比較好,漂亮又會開花。

家裡的鞦韆後來也拿來招待他們的朋友,有人搶有人可以炫耀還是比較好玩,父親們也會笑著招待點心,把一整棵樹的空間留給他們自由玩樂,讓時間回憶可以像祕密般的被獨佔。

孩子的時間總是覺得漫長卻又經過得很快,鞦韆不再被那麼熱愛,卻變得眷戀。白花樹下的鞦韆是很棒的休憩場所,總是會有某個孩子在那邊晃兩下,輕輕追逐樹影間的藍天,享受寧靜,坐在鞦韆上看書喝茶,麻繩嘎吱嘎吱的搖晃出緩慢的拍子。

父親們從來不提要拆掉鞦韆,即使知道這東西對現在的三個孩子來說已是可有可無,但也只有在萊伊上高中的那年,問一下附近的孩子們想玩可不可以借。

鞦韆繼續的擺盪,承載著其他的孩子飄盪向藍天,好多好多的笑聲,如雪白花飄落得像童年總是很短暫的夢想與願望,在風裡又輕又細的遠揚,一點聲音都沒有。

已過中年的男人們微笑地跟著領養的孩子們,招待各式各樣的年幼訪客,讓小小訪客借用樹下的鞦韆,在老鞦韆輪休的時候,一邊聊天一邊維修檢查。

十年的時間,回憶的措辭就已經變成了小時候,對彼此來說時間都好快。

說起以前,孩子們不會懂父親們的笑容不只是這個十年而已。

所以,好多好多的事都能微笑以對,好多好多的事,也只能笑而已。

不知道許多個十年的差異,看不出笑容的真相是年輕的權力。父親們從來也沒明說,微笑著彈琴、輕輕哼著歌,牽著日漸高挑漂亮的小女兒,在樹下淋著白花轉個圈,一起做家事,逛街散步和運動,討論心事。

笑著跟去上學的孩子們說再見,然後父親們牽著手、或著肩並著肩,日復一日的一起去上班,羨煞好多雙眼。

這不只是個習慣,得要好努力,每天發生的每件事才能不只是習慣。

鞦韆漸漸變成父親們休閒的地點,當愛情造訪每個孩子,當離家的孩子不常回來,搖盪鞦韆的變成那兩個恩愛淡然的身影,輕輕搖晃,輕輕說著話,輕輕地笑,白花年復一年的盛開,無聲抖落滿樹風華,不負栽種者的悉心照料。

看見孩子們的愛情是件微妙的事,像是等待花開、等待落葉,但都不會那麼小心,也不會那麼擔憂惶恐。

萊伊很努力,用眼神和笑容佩服父親們這麼厲害的同時,就像大部分的孩子那樣,沒有發現努力不做不加干涉的忍耐。

有遺憾也有經歷,所以,希望能在繼承者身上實現小小的夢想;所以,當父親們送附近的孩子們回家,仰望季節過去只剩綠葉的樹,即使彼此都在身邊,還是有點寂寞。

因為不想封閉枯竭,他們選擇重新分享生命,用相遇選擇能跟他們一起分享生命的存在。因為從開始就明白對彼此的需要,所以能盡可能的柔軟而不強迫。

希望快樂,希望幸福,希望能努力到最後都不後悔,一輩子好長又好短;瓜分生命,補上新的,也是會害怕過度習慣,很偶爾的時候會害怕一朝醒來相看兩厭。

有了共享生命與視野的人,眷戀依賴就是互相,淡去的時候沒辦法不寂寞。

丹尼爾問父親們當初缺乏的事什麼,萊伊詢問父親的笑容。父親們只是聊天般答非所問的回答,你們是我們唯一可以回頭後悔的存在。

離鄉背井,遠渡重洋,即使有聯絡、有返家,農曆的新年、大紅的春聯紅包,漸漸的,還是無法回頭了;既使知道那是必然的,即使知道那是雙方的,還是淡淡的寂寞、淡淡惆悵,覺得不是後悔,卻分不出是不是遺憾。

親人逝去。早就知道無法回頭,摻雜在幸福無悔的記憶裡,還是有一絲難以回頭的遙遠缺憾。

鞦韆,盪呀盪,一樣是麻繩木板的鞦韆,樹卻不是在台灣看到膩的樹。

人到年老的時候開始思念,無盡鄉愁。發現彼此的愛都沒有變,卻也同樣在回憶裡輕輕脆弱。

有愛就有責任,所以決定不回去了。在雙方父母的墳前,爺爺奶奶的墓前,告訴他們死後打算葬在國外的決定,燒著金紙,在火焰前一聲聲的說著對不起。回到荷蘭買下家族墓園的土地,也不知道這個墓園能用多久,會不會被捨棄荒廢。

孩子們不要知道也好,這是身為家長的驕傲任性,不想他們看見這樣的脆弱,無法體會這樣的經歷也是好事。

輕輕的準備,把心放靜。還是握著手,面對名為死亡的離別,一點點的放下心,放下屬於人的脆弱嗔執。他們的生命在這裡,信賴他們所愛的孩子們如同信任彼此,又開始明白愛不只是責任而已。

花開復花開,不同的樹,鞦韆卻都是一樣的;一個人坐在上面任另一個人輕輕推動,白髮如白花,當生命沈澱,行走鋼索也顯得輕巧。

又做了個約定,留下頭髮,留下最後的軟弱,除了埋骨於此地,其餘皆不再提。

那年,修剪樹枝的時候,兩人帶了一支枝子種在墓園,作為那裡的第一棵樹。等他們走的時候,這裡也有看了一輩子的白花,比記憶裡的榕樹還要看得更久。

然後,雖然有點捨不得放開手,但終於能一起回頭,不再恐懼。因為真的覺得很幸福,所以開始能告訴自己死而無憾。

笑著喝茶,小小反抗孩子們的照顧實為欣然接受是種樂趣;常看到的是丹尼爾質樸的笑臉,萊伊不細心就不會知道的溫柔體貼好像看到年輕時的自己。明明沒有血緣關係,緣分卻是如此神秘有趣的東西,每個都不是自己親生的,卻也無比相似彼此身上的某個部分,再真實不過的感受到這就是自己的孩子的驕傲。

萊伊青出於藍的鋼琴聲悠悠響起,客廳裡的華爾滋配上笨拙的歌聲,燈光柔潤。

於是,真的覺得了無遺憾。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孩子,小小的牽掛是理應享有的幸福,但不是擔心。

努力誠實而不放棄的孩子們,並不需要幫忙。

已經可以不用擔心了。



* * * * * * * *



等萊伊發現的時候,鞦韆變成父親們的鞦韆,悠悠晃蕩。

偶爾,父親們會招手要他推鞦韆。推著背、使力,就小小的遠去,不論是爸爸還是老爸都只是懶懶坐著任他推。

不太高的高度,迎得到風,看得到藍天灑落,飄散的有花也有葉子,壓晃得老樹幹嘎吱作響。

笑著任他推動的背影,造就整片的氛圍,從有趣,到溫柔寧靜,然後變成繾綣著這份大家都在的氣氛。

背影蒼老,背影變輕,仍舊微笑的臉卻莫名的有了距離,心安也讓人心慌。兩個人明明恩愛溫暖依舊,看起來還是讓人幸福又羨慕,成雙的背影卻仍是顯得寂寞。

萊伊整理著樹,修繕鞦韆,如今的鞦韆有艾倫的孩子們繼承玩樂;老人會在一旁看孫子們玩鞦韆,看克里夫四世開心追逐晃蕩的擺輻,愉快的歡笑,一會說加油一會說小心,順便說說回憶裡的鞦韆,那樣的笑容讓萊伊以為看到寂寞是種錯覺。

因為艾倫沒有發現,歐琳也沒有發現,丹尼爾很不確定。

萊伊覺得那就是有吧,即使很淡很淡不知道原因,但父親們確實是寂寞的吧。

所以萊伊早早搬回來住,維護整理家裡,一點點的從父親們手上搶下家事;在父親們要招待附近的小孩人來瘋的時候,手忙腳亂的拉著丹尼爾一起幫忙。

父親們還是很平淡,很睿智,對能愛的對象飽含愛意。萊伊在讚嘆的同時自省,羨慕父親們的堅定與堅強。

很堅強,但也沒那麼堅強。老爸過世的那一年,萊伊發現自己只是想得不夠多,看得不夠多,沒有看見父親們面對脆弱的努力而已。

如果真的堅強又完美,真的想開了,他就不會在那一瞬間看見那個雪止清晨的背影,不會看見那種圓潤的脆弱,不會聽到我累了這句話。

不會留著一個孩子要求的鞦韆這麼多年,修修補補,花開花落,把自己放在上面輕輕搖盪,用休息的姿態交托飛翔的力量,在風裡風中悠悠擺晃。

因為已經不是孩子了,所以在回憶裡模糊的明白,為什麼父親們總是淡雅的微笑;因為自己身邊有了一個人,所以能依稀看見那種小心翼翼埋藏深處的軟弱與努力。

脆弱得非常堅強,所以能花很多時間作約定、做準備,為了彼此也為了身為孩子的我們,笑著留下來,告訴自己不要緊,這是約定好的離別、很棒的離別,連婚禮也是最好最快樂的好日子。

那個時候是冬天不曉得,萊伊次年才發現,家族墓園裡有棵和家裡一模一樣的樹,滿樹白花吹落在墳前墓上就像遲到的春雪,父親笑著說這是好久以前分過來的。

父親還是在微笑,淡淡的落寞,全然的信任。三年後過世的那天,鞦韆的樹依然開了滿樹白花,蓋了父親滿身,鋪得一地輕柔。

落英繽紛,落下的花像記憶裡那般如光羽散落。

將爸爸葬在老爸身邊,墓園裡也是白花盛開飄落如雨,美得恍如隔世。

家裡的鞦韆依舊招待訪客,艾倫歐琳的孩子,就像當年的他們逐漸對鞦韆失去熱愛卻眷戀依舊,萊伊看著那些漸漸長大的孩子們,開始明白父親們所謂的回頭是怎樣的意思。

就算不回頭,看著對方的背影也與回頭無異。然而,人一生能花費在後悔裡的時間並不多,看著對方的背影追逐努力,看著對方的背影有如反省回頭、看見失去與獲得,也許那會是愛也是煎熬,就像映照鏡子會看見自己的軟弱。

可是不面對就無法前進,因為還有想愛的人在那裡。萊伊覺得父親們簡直就像把自己逼到極限一般的在努力著,卻也明白在漫漫人生之中這並不是嚴酷的選擇,因為父親們一直都很幸福,即使真的有寂寞,但還是很幸福。

萊伊沒有告訴丹尼爾這個感想,只是開始理解,看著正面與背影都存在的幸福堅強與脆弱,沒有不需要付出代價事物,愛因為無價所以會給得最多也最少。

雪白的花放肆地綻放,萊伊在墓園裡的樹做了個新鞦韆。心想其實有點害怕寂寞的父親們,會希望他們把家族墓園當成能家族聚會的私人公園,那麼,能盪得高、迎風追逐藍天的鞦韆是很棒的回憶紀念,孩子們也會很喜歡。

也許哪天不用回頭也能愛上一個背影,在無可避免的寂寞裡幸福,像總是能在鞦韆上追逐的藍天,只要將自己的背影交付給你愛的背影就能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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